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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下面的几层石阶上全都摆放了不少芦苇, 沈默在媒婆的吩咐下, 抬脚踩上去,晒干的芦苇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响声。
这是清河镇世代传下来的习俗,寓意着新人婚后的生活节节高。
此时已是黄昏, 天边有层层厚重的云雾盘踞,镇上看热闹的人凑在萧府外面添油加醋的乱嚼舌头根子。
“新娘子, 这拜堂可是一生也就这么一回,你苦着个脸, 得多不吉利。”媒婆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 苦口婆心的劝导。
她见过在拜堂的时候掀起红盖头说不嫁的,也见过途中被抢亲的,拜堂的时候天打雷劈的, 但她还是头一遭见新人踩着红毡子的表情就像是踩在悬崖上一样, 弄的她都有点紧张。
萧家是镇上出了门的大户,萧启明更是人人皆知的大善人, 只可惜萧家的好运并没有延续多久, 二子萧和出远门谈生意回来,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老三在八年前突然重病,之后虽救活,却离不开药罐子, 老幺萧成倒是身体无病无灾,但是整日吃喝嫖赌,不干正事。
好在萧家还有位大小姐, 知书达礼,学富五车,精明能干,跟着萧启明打理家族药材生意,是镇上唯一一可以在非常时刻参与祠堂议事的女性。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媒婆拿出帕子掩嘴,一声叹息被突起的鞭炮声吞没。
跟着媒婆站在喜堂大门外,沈默抿了抿唇,新娘子三个字让他嘴角抽搐的厉害,真是很难消化的称呼。
耳边有痛苦的咳嗽声,却透着诡异的感觉,仿佛有只手捏着嗓子,听的旁边人身上起寒栗,极不舒服。
沈默抬头,走到他面前站着的男人身子瘦高,模样好看极了,然而脸色却苍白的不像个活人,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压抑的咳嗽,一身红色红袍显得格格不入,毫无半分喜庆之感。
就在媒婆出声提醒这对新人别错过了及时后,男人撩了一下眼帘,细长的眼睛无力的看了眼面前的人,很快就垂了下去。
沈默没来由的打了个颤,那一霎那他感觉自己被毒蛇盯上了。
当冰凉的触感碰到他的手,那种长久不见阳光,埋在阴暗处的潮湿让他感觉很怪异,几乎是下意识的,沈默用力甩开,气氛徒然僵硬,媒婆尴尬的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手再次被握住,那人的咳嗽声更大了些,连脊背都弓了起来。
沈默参加过很多场婚礼,老同学,学校同事,家里亲戚,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成了主角之一。
包住他右手的掌心微凉,抵在手背上的指尖透着冷意,他心里感觉很微妙,沉默着与男人并肩站在喜堂中央。
坐在最上面的中年人面带笑意,亲切柔和,他就是萧家的家主萧启明,旁边坐着的妇人脸上也挂着笑,只不过那样的笑容着实让人提不起多少好感,萧启明的原配夫人苏月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前面两项都很顺利,这次出现了变故,沈默没动,与他面对面站着,比他高出很多的男人也没动,两人就像是在僵持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喜堂很安静,只有那一声声压制的咳嗽。
沈默扫了眼身边看似随时都会倒下去的男人,眉头微蹙,他微低头,脊背弯了下去,余光捕捉到对方几乎是卡着点子,比他慢一步的动作,沈默嘴唇动了动。
“礼成。”
“送入洞房。”
因为这场婚礼的特殊,新郎官体体质虚弱,根本坚持不住参加酒宴,于是他们开了一次先例,让萧成代替他的哥哥出席。
萧家与沈家的结亲在清河镇上来说无疑是个笑柄,明里不敢乱说,背地里却各种造谣。
新房里喜烛幽幽的燃烧着,沈默坐在床边,这幅身体一天没进食,一口水都没沾,这会饿的前胸贴后背,他已经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叫唤了好几次。
“咳....你们下去吧...咳咳...”男人低头咳的厉害,身子随着咳嗽轻颤着,仿佛是要将肺咳出来。
媒婆一听也是欢喜,交代了接下来的适宜就跟丫鬟离开,忙活一天,脚不沾地的,早就饿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新房陷入令人沉闷的寂静,与一条迂回的走廊相隔的正厅那里的吵闹截然相反。
沈默站起身走到放满食物的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仰头喝完,然后又倒了一杯,转身走过去,递给倚着床柱咳的轻喘的男人。
修长白皙的手接过茶盏,发白的唇沿着边缘抿了口,男人垂下眼角,语调似乎有细微的柔意,“多大了?”
沈默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道:“十五。”
接下来又是一阵发闷的宁静,沈默实在饿得不行了,坐在椅子上拿筷子大口吃着菜。
门外有敲门声,原本轻下去的咳嗽声又一次响起,伴随着外面拔高的女声。
“三少爷,您的药煎好了。”
沈默扭头去看掩嘴重重咳嗽,眼角有些发红的男人,他放下筷子打开门,淡淡的目光看着门口站着的女人,萧齐氏当年嫁进萧家时的陪嫁丫鬟,府里下人都叫她吴妈。
吴妈踮起脚尖往屋里看,“这药啊,得趁热喝,凉了,效果可就没了。”
“好。”沈默把药碗从她手里接过去,转身进屋,打算关门的动作被女人后面的话制止。
“三少奶奶,今日是你们大喜之日,夫人交代下来,替你们小两口着想,特地咨询大夫在平时的药里面加了几位药,都是上好的药材,早点喝完,也省的夫人操心。”吴妈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药碗我还等着拿回厨房呢。”
言下之意,喝药的时候她得在这里候着,沈默从鼻腔发出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算是回答,下一刻就把门砰的关上。
他把药碗放到桌上,看着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男人,“给你煎的药。”
为了完成这卷的艰难任务,111是给了他很多东西,但是那些东西里面可没有百毒不侵的身体,他就算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取得这个男人的信任,也没能力。
男人端起药碗,他的速度很慢,唇沿着碗口一点点喝光,整个过程都显得优雅极了。
沈默微微挑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端起空碗快步走到门口,递给正往屋里偷看的吴妈,而后不等对方说什么就合了门。
空气里有浓烈的药味,墙角那盆不知名的植物枝叶泛着水光,那股子药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竟然充斥着满屋子,沈默还是可以断定,他什么也没问,坐椅子上继续吃菜。
男人喝了几口茶水,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是在吞咽着什么,他咳了几声,“沈家把你送过来时,可有什么交代?”
“说我以后就是三少爷的人了。”沈默停下咀嚼的动作,漆黑的眼眸里浮现的是真诚之色。
这句话很有说的必要,不管对方能信几分,必须要让对方知道,敌人在门外,而自己会是他的亲信。
“是吗......”男人的嗓音柔柔的,似是在自言自语,勾了一下泛白的唇角,古怪不明的弧度。
沈默心底又一起生起了那种汗毛竖立的感觉,他突然对这卷的任务充满了期待,就像对面前这个捉摸不透,城府极深的男人,以及隐藏着无数秘密的萧家,看似平和的表层下尽是丑陋与黑暗的清河镇。
喜烛已经燃去三分之一,桌上的菜也被沈默消灭了大半,而男人一直支着头,垂下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排淡淡的阴影,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大娘说要喝交杯酒。”吃饱后打了个嗝,沈默装出一副懵懂少年的样子,期许的目光。
男人缓缓张合着眼睛,没抬头,“还有?”
沈默眼角轻微一抽,只能继续装下去,“和三少爷睡觉。”
男人拿起酒壶,斟了两杯,两人交叉着双臂,酒杯送到嘴边,对视一眼,古怪的气氛蔓延,烛火中,看清了彼此眼中的内容,一个淡漠,另一个沉寂。
沈默喝完那杯酒,发觉视野有些模糊之后,就知道自己失策了,这副身体一点酒量都没。
他晃了晃头,迷迷糊糊的起身,摇晃着走向床边,索性把自己摔在床上。
隐约有冰冷的气息逼近,脖子上被一双大掌覆盖,慢慢勒紧,他的呼吸被阻拦,张着嘴发出支离破碎的喘息。
然而下一刻呼吸重新进入肺腑,那种窒息的感觉不在,他动了动眼帘,沉沉的睡去。
后半夜沈默醒了,头痛的厉害,鼻子里扑进一股药香,他在一瞬之后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侧头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细看之下,没有一点缺陷,只是脸上的皮肤也确实白的跟纸张一样。
已是深秋,屋里的温度很低,被窝里的暖气并没有多少,沈默把手伸进衣服里摸了摸后背藤条·抽·打后留下的伤口,眸色沉了沉。
沈默往男人那边靠了靠,手掖住被角,却在收回的刹那僵住,他感觉自己身边睡着的人已经断了呼吸,试着轻唤了声。
“萧亦笙?”
原本毫无气息的人突然睁开眼,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有事?”
大概是在深夜,一切都莫名显得寂冷,沈默猛地缩回手,这要是换成其他人,准会被吓成神经病。
“刚才你没有呼吸。”
萧亦笙把沈默的手拉近贴着自己鼻子,微弱的呼吸喷在手心,痒痒的,也凉飕飕的,沈默挣脱开握着他的那只手。
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的举动,萧亦笙闭上眼睛轻咳了声,“睡吧。”
沈默淡淡嗯了声,重新躺好,睡在萧亦笙旁边,微阖着眼,沉默良久,他说,“我不会害你。”
伸过来放在他脖子上轻轻摩挲的手掌微凉,沈默吞了口口水,他感觉脖子那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应该多晒太阳。”
“沈家的人没有跟你提过我的病?”摸着少年细滑的脖颈,萧亦笙的声音很轻,“我这病见不得过强的阳光。”
沈默抿唇,克制住想现在撕开对方身上戴了几年的面具。
好,今后你怎么安排戏,我都会陪你演,就看谁先按耐不住。
被困意笼罩的沈默打了个哈欠,他把被子紧了紧,翻身侧躺着,余光从窗户那里扫过,却霎时顿住,蓦地皱眉。
萧亦笙掀起眼帘,有一丝懒意,去给人阴沉沉的的感觉,“你在看什么?”
沈默目光依旧盯着窗户,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好像看到窗户那里有人。”
“是路过的野猫。”萧亦笙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手臂没收回去,而是随意搁在他腰上。
沈默哦了声,那绝不是什么野猫,他分明看到一个人影,会是谁?
这个新婚之夜可谓是一波三折,临近清晨时,沈默被耳边的咳嗽声弄醒,大概是离的近,那声音钻入耳膜,听的他揪得慌,伸手绕过去轻抚萧亦笙的后背,唇无意从他的脸上擦过,装作没有发现对方那一霎那短暂的僵硬。
门外有声音响起,“三少爷,三少奶奶,我是吴妈,夫人让我们过来说你们一声,上午去庙里上香的行程比较赶,得早点出发。”
“现在就起来。”沈默拧着眉头,疲倦的打哈欠,两眼沾着湿意,这天还没亮透就不消停,看来以后别指望睡个踏实觉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今天要上香的事。”沈默下床找衣服,边询问萧亦笙。
萧亦笙靠着床坐起来,身上的衣服松垮,多了点懒散味道,“忘了。”
已经穿好衣服的沈默没去管萧亦笙,看着铜镜里面的人,他摸着自己的脸颊,铜镜里面的人也是这个动作。
黑色的发丝柔顺的贴着白净的脸颊,五官漂亮不掩书卷气,干净清澈的眼眸,唇形饱满,微弯的唇角翘起,眉眼都含着笑意。
“为什么这张脸跟我自己一模一样?”沈默收紧下颚,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十四五岁那会。”
“叮,《光景》这篇小说发布时间1912年,那时候沈先生还没出生,所以不存在作者是沈先生仰慕者的可能。”
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震惊,“这真的只是一篇小说?”
他在学校无意间看到一段关于古今灵异的记载,便开始投入研究那些过去未来之间的联系。
沈家,沈默,一模一样的脸和名字,这样的诡异巧合,如果说他回到过去,一百年前.........
“叮,系统维护中。”
沈默紧锁眉宇,把额前的发丝撩开,凑近一点,下一刻瞳眸一缩,左边额角的那个胎记都一模一样。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你趴镜子那里看什么?”
摇摇头,沈默收敛脸上的情绪,低头把衣服上的扣子扣好。
沈默就跟萧亦笙洗漱完一起去给萧启明跟苏月娥敬茶,他也见到了传闻中完美的萧家大小姐萧凝。
前厅的气氛还算和谐,一家人围在桌子上,包括疯癫的萧和,一脸困乏的萧成。
苏月娥那双被细纹布满的眼睛严厉,“成儿,昨晚你上去哪了?”
“娘,看你这话问的,我还能去哪?”萧成拿筷子头挑着面前的一盘黄瓜丝,“替三哥应付那些客人,我喝了不少酒,头很晕,就直接回去睡觉了。”
随后他指着身边坐着的人,“不信你问兰芷。”
兰芷低着头吃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一抖,筷子掉桌上,她的头垂的更低了。
萧成眼珠子一转,脸色变了变,揪住兰芷的头发,恶劣的辱骂,“好啊,臭娘们,现在敢背地里给我使绊子,反了还......”
原本和谐的氛围淡然无存,萧凝蹙起柳眉,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她出声道,“四弟,你打兰芷干什么,是你自己的问题,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沈默跟萧亦笙两人都没抬头,安静吃着早饭,而另一边的萧和则拍着双手叫好。
脸色很难看的苏月娥厉声呵斥,“再敢去那种烟柳巷花天酒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萧成放开兰芷,小声嘀咕了句,“这么凶,难怪爹会在外面找女人。”话一出口,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规规矩矩的坐着。
压抑的气氛被一声急促的咳嗽打断,沈默放下筷子拍着萧亦笙的后背,看到这一幕,萧家几人神色各异。
一直没说话的萧启明叹了口气,“好了,吃个早饭,吵吵闹闹的什么样子。”
他看着细心照顾萧亦笙的少年,有着放心与欣慰,“小默,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管家老李说。”
沈默点点头应了声,一副认真的表情,“爹,我知道了。”
把目光移向他的三儿子,萧启明眼中有着疼爱,“笙儿,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萧亦笙轻咳嗽几声,呼吸还有点喘,细长的眼睛泛潮,他按住沈默的胳膊,当着所有人的面轻笑,“小默挺好。”
沈默眉毛一动,仍由萧亦笙把他的手放在唇边轻摩擦了几下。
萧成两边嘴角一拉,脸上露出个笑容,“爹,有小默这个八字旺的人在,三哥气色会越来越好。”
“金福,去账房那里支三百两过来。”萧启明沉吟着吩咐。
管家金福立刻应声离开。
这句话一落,萧成就冷哼了声,萧凝的视线不动声色的从上方苏月娥那里掠过。
苏月娥放下碗筷,拿帕子擦嘴,扫了眼沈默,她轻声说,“老爷,家里的规矩不能乱了,每个人月开销都有限制。”
萧启明眉头一皱,再次叹了口气,“月娥,他们刚成亲,总要置办些家居用品。”
“谢谢爹。”沈默余光扫了眼萧亦笙,见他面上没一点变化,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