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咦”了一声,跟我对视:“如此之快?”
我扫兴:“居然还能回来。”
重新站上船头观望,江进正乘着小船远远驶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由箕豹军拽着爬上船来。他全身被海浪打得精湿,嘴唇也冻得发白,哆嗦了片刻才开口道:“霍信已经倒戈,不过追随他的士兵并不多,他正与赵誊的亲兵在船上厮杀,要求我们尽快支援。”
江原笑道:“好,传令萧忌,让他率麾下军队支援霍信!我们去看热闹。”
战船重新张帆起锚,朝着赵誊所在的方向前行。赵葑靠住船舷,紧张得没了表情。海船直插入魏军战阵,便见两艘无旗无号的海船正被团团围在中央,而魏军停止了进攻,正在围观两艘战船上的打斗。江容凑到距离最近的地方观看,然后一个劲招呼我过去,惊叹道:“神奇,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驾船撞在一起算了,还要浪费体力在船上自己打自己?”
我道:“赵誊带着贴身护卫和大臣们乘一艘船,将大臣的家眷和余下兵士留在了另一艘船上。霍信与亲信要捉住赵誊作归降的大礼,另一艘船上也有霍信的人,他们也想投降保命。”
江容表示恍然大悟,高声道:“你看他们都被包围了,还争什么?干脆一起归降算了。或者我们不管谁是谁,反正人多势众,一起上去把他们全抓住再说。”
齐谨在一边嬉笑:“世子不觉得这样更有趣么?你看南越海船的坚固程度不亚于我们,体型还大上许多,投石车投得又远又准,我们何必要去自讨苦吃。我们一边观摩,一边坐收渔翁之利多好?”
江容面露喜色,接着又看看表情痛苦的赵葑:“可是赵家小弟弟要难过了,看着不忍心啊。”
齐谨摇着破扇建议道:“我带了几罐蜜饯在船上,世子不如拿去给他吃?”
江容一拍手中扇子:“好主意!快去拿。”
我听得直想翻白眼,走到赵葑身边,劝他道:“别难过,如果他想此刻归降,还是有机会的。”
赵葑摇头,噙泪道:“不会了,此时投降,又算什么?丢了国家,也保不住百姓,若连最后的名节也丢掉,那他连蜀川国主刘禄也不如了。他真是糊涂透顶,怎么会相信霍信这种人。”
两船上的争斗愈加激烈,穿着相同服饰的士兵向昔日的同胞砍下最凶狠的刀剑。海船体型巨大,上下船舱分了四层之多,落入海中的士兵不论生死都很快被巨浪吞没,然而大多数人还是被杀死在船上。天边乌云密布,似有雷声滚动,血腥的气息在上空弥漫,压抑着这片黯淡的海域,再次望去,那两艘船在一浪浪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海上的两座坟冢。一阵咸腥的海风又过,浪头如雨溅落,众人在愈发狰狞的海波上观望着对面的厮杀,都已忘记初时的幸灾乐祸,不觉露出心悸的表情。
赵葑早已不忍再看,他麻木地坐在船板上,似乎只是在盼望这一切快些结束。我找来齐贵,低声命令他带一千箕豹军登船,务必救出刘敏等人。不想重新走到船头时,狂风忽然而至,我被猛灌了一口,急忙捂住发痛的胸口蹲下来。江原立刻察觉,回头扶住我的肩膀,命令道:“你回舱去。”不由分说拉我起身,半抱半扶地走向舱门。进门前我看了一眼海上,只见萧忌已率与他一同归降的南越士兵驾船靠近了赵誊所在的船只。
江原进舱后忙着摸我脉象,焦虑道:“我早看你出海之后面色不好,浪大风潮,你旧伤都怕发作,何况现在新伤未愈。”他找出一瓶药酒,倒了一小杯给我,“先驱驱寒气。”他又叮嘱我休息片刻,看着我喝下才出门。
我也怕将来落下病症,依言在舱内的榻上躺了一阵,刚觉得胸肺间的重压轻松了些,困意便席卷而至。不知道是睡梦里还是果真如此,耳边的喊杀声一直未停,我半梦半醒地在榻上辗转,恍惚觉得交战已经接近尾声。忽然间,一声嘶喊击碎了梦幻,我霍然坐起身来,惊觉鬓发都被汗水湿透。再仔细听去,赵葑又惊又怒的吼声清晰地传来:“皇兄!你对大嫂做了什么!”
我胸中如被海风再次猛灌,抽痛起来,扶着舱壁奔出门去,却见乌云压顶之下,竟有一线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照亮了这一处如墨的海面。乌云边缘耀眼刺目,将苍穹生生撕为两半,而破裂的洞口下,正是赵誊所乘的那一艘战船在浪尖载浮载沉,好像即将被天地吞噬。
争斗已经停止,两船距离拉近,我看见赵誊与身边寥寥数人立在船头,他衣着未见凌乱,表情也并无疯狂绝望之色——只是他的手中还抱着一个人。我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那是刘敏!为何箕豹军竟没有救出她?我冲到船头,几乎要像赵葑一样嘶喊,然而喉头却似被谁扼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江原见状用力拦抱住我,低声道:“你别冲动,或许还能活捉赵誊!”
我看清那艘船已被霍信的亲信与箕豹军占领,他们全都站在赵誊身后,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刘敏的衣袂随风飘动,身形宛若仙子,可是她本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睡。我紧紧咬住牙关:“我不管赵誊死活,我只要救刘敏!”
“她死了。”江原紧紧拉住我,却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说出的话如何残酷,“霍信倒戈之后,赵誊给她喝了毒酒!”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转眼却看见赵葑愤怒的泪眼。他显然也听到,跌跌撞撞地跑来拽住江原的袖子:“你说谎!他为什么亲手杀死大嫂!”
江原冷冷看着他回答:“是霍信用箭射来的消息,因为刘敏最后一次试图劝说赵誊归降,被赵誊残害致死!你不相信么?”
赵葑呆呆地松开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悲伤还是愤怒。我突然挣开江原,厉声道:“还有她的孩子!来人——”
“凌悦!”江原的声音终于也带了一丝不忍,“赵誊的几名幼子早被他亲自推进海中了!”
我顿觉胸中一空,原本麻木的身体没了知觉。这时却听见对面船上传来惊呼骚乱的声音,赵誊再向船边退了一步,高声冷笑:“你休想令朕归降!我宁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更不让朕的皇后和太子成为降虏!朕今日失利,并非决策之误,只因奸贼当道,天不我佑!”他忽然狠狠盯住我,“赵彦,你的目的达到了,害死我,扶持你身后的姘夫上位!我倒要看看你能得到什么好下场,你们的魏国能控制南越多久!”
我未说话,赵葑却悲愤地大喝道:“皇兄,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不是你一意孤行,南越哪有今日!”
赵誊哼笑:“赵葑,你还有脸质问我么?我早知道你们都是靠不住的,说什么忠贞为国,到头来还不是做了魏国门下之狗!只有朕自始而终与南越共存亡!”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脚底用力,离开了船舷。
赵葑目眦欲裂:“皇兄,你告诉我!母妃究竟是谁害死的?”他徒劳地扑在船头,声音在海面上空然回荡。直到眼看赵誊的身体被淹没,赵葑的视线停留了一会,泪水滂沱而下。
与此同时,赵誊身边仅剩的几人齐齐跳落海中,水花溅起,顷刻不见。江原则在愤怒地沉声喝道:“全部下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将赵誊捞上来碎尸万段,枭首示众!”他狠狠地唾了一口,“想要当着我面扮壮烈,休想得逞!”
这个时候,有人忽然振臂高呼,赵誊已死,南越已灭!跟着,他周围的士兵也高呼起来,过不多时,这呼声传遍所有战船,一浪盖过一浪地响彻海上。战船开始回撤,只留下略小的战船在海中搜索。我坐在甲板上,抬眼去望灰黑的云头,只见云层已被海风驱散,渐渐显出些许清明。
许久之前,我曾设想这一幕的到来,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发现自己平静得好像在面对一段重温了无数次的回忆,只剩下淡淡的伤感与遗憾。
“两位殿下,霍信率众请降,要求上船面见太子殿下!”高处的信兵看到对面旗语,大声禀报。
江原冷笑一声:“叫自己他带着亲信乘小船过来!传令萧忌前去迎接霍将军!我要好好奖赏他!”
信兵依言传达,不久霍信果然与亲信数人乘快艇向我们所在的海船而来。眼看将至大船下,萧忌乘船将他迎住,高声道:“霍将军,末将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相迎!”
或许感觉气氛有异,霍信慢慢抱拳道:“萧将军昔日在霍某帐下为将,我未曾亏待;如今你早降魏国,霍某却要请萧将军多多眷顾了。”
萧忌笑道:“不敢当,霍将军珠玉在前,萧某只是效仿而已。不过这次霍将军着实令人大吃一惊,居然会为护持南越君主血战到底,真是叫在下敬佩。”
霍信大吃一惊:“萧将军何出此言!霍某一心向魏,若非我担当内应,赵誊如何被魏军发现踪迹。”
萧忌反讥道:“难道霍将军是说,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的军队都是废物,歼灭赵誊全是你一人功劳?”
霍信神色微沉:“当然不是此意!我手中有魏帝密信,韩王殿下亲自向我许诺接纳。我现在要见太子殿下,萧将军不必在此多费唇舌。”
萧忌右手举剑,冷冷喝道:“韩王违反军令,已无权过问军事!你以为你当年亲自指挥射杀周将军,后又禁锢越王殿下,折损魏国那么多精心培养的少年杀手,太子殿下还能容许你苟活于世?霍将军,在下自会带领你麾下军队为魏国效力,你还是等着青史留名罢!”他说着挥剑前指,“放箭!”
我有生以来从未看过这么多的箭射向同一人,漫天的羽箭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找不到躲避的间隙。霍信的身上很快插满羽箭,好像一只血红的箭垛,直直倒向船中,僵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震惊与不甘。这个一生狡猾,始终只为自己盘算的南越大将,终于在满心的不情愿中“为国捐躯”。
萧忌缓缓放下剑,宣布道:“南越大将霍信,宁死不降,力战身死。”他仿佛也被这情景刺激,没再看霍信一眼,便命将那艘小船拖近,也不管船中其余几人死活,一起勾连在船后,随魏军船队驶向海岸。
江原吐出一口气,转头看我:“如此结束霍信,这是我想到的方式。”
我眼眶一热:“母亲要多坚忍,才能承受住父亲如此离世的打击。如今同样的一幕在霍信身上重演,也算聊以告慰父亲亡灵。”我说着,回头再看夕阳下波光流动的海面,从这里望去,海中央平静如昔,好像不曾有过任何惊心动魄的时刻。
上岸之后,箕豹军很快传来寻到赵誊及几名官员的消息,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发现刘敏的踪迹。那美丽的女子长眠在茫茫深海之下,从此我再也寻不到她温暖的身影。
赵誊被带到我们面前时,还有一丝气息尚存。江原拉着我站在他面前,冷冷道:“看来龙王也不愿收留陛下这样的昏君,注定要我来亲自送你上路。传我教令,将赵誊枭首示众,尸体抛诸荒野,恶行张榜于南越各个州郡!”赵誊混沌的双目骤然紧缩,然后逐渐涣散空洞。
一名箕豹军探了探赵誊鼻息:“禀报殿下,赵誊气绝!”
我全身微微一颤,忽然再也没有气力站稳。
天海相接处,残阳似血,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还是那片山河,只是故国终于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