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王崇古竭忠首事,我大明岂得顺义王三封告成?”
“你且派人告诉内阁,朕念王崇古身历七镇,勋著边陲,功劳难泯,原想再行封赏,却是封无可封。”
“王崇古致仕之前,其官为兵部尚书,其衔为太子太保,此乃我大明武将功勋至最。”
“朕思前想后,实不愿有功之臣后继无人,故则荫其一子世袭锦衣千户,往后若是能子承父业,也算是无辱祖勋。”
张诚虽则满腹疑惑,但一时却也揣摩不出朱翊钧话中的深意。
朱翊钧的话说得太完满了,官方得像直接从史册中摘下的一截考语,平整到连一丝谄媚的空隙也无。
不待张诚细细思量,朱翊钧已然从桌上拿起了另一封全不相干的奏疏,
“朕记得,王崇古的家乡山西蒲州罢?”
张诚应道,
“是。”
朱翊钧漫不经心地看着奏疏道,
“功臣之子,不可慢待,你告诉张鲸,让他和刘守有带几个靠得住的人,亲自去一趟山西宣旨。”
刘守有是万历十五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掌锦衣卫卫事,而张鲸掌东厂,皇帝此番派他二人一齐外出,其真实目的可谓不言而喻。
张诚觑了朱翊钧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皇爷,厂卫赍驾帖提人,必由刑科佥批,这是太祖爷留下的老例。”
朱翊钧的眼皮动了一下。
张诚忙低头补充道,
“历来锦衣卫拿人,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譬如昔年正统之王振、成化之汪直,此二奸用事之时,缇骑遍天下而不敢违此制。”
“驾帖发佥,旧例锦衣卫旂尉捧帖与红本一同送科臣,科将驾帖红本磨对相同,然后署守科给事中姓名,仍于各犯名下墨笔细勾,以防增减。”
“虽则驾帖下各衙门用司礼监印信,然为防诈伪,皇城各门打照出关防均须科签挂号,自天顺以至正德,厂卫涉刑狱,必得节奉明旨,原本送科,以凭参对……”
朱翊钧打断道,
“朕甚么时候说派他二人去山西是为了捉人入刑狱了?”
张诚一怔,抬头看去,但见朱翊钧神色冷漠地浏览着手中的奏疏,似乎方才的那一记眼皮活动是自己风声鹤唳的错觉。
朱翊钧道,
“这开源节流、合计钱粮的事情,单凭朕一人可做不来,凭那些科道官更做不来。”
“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晋商善经商,让厂卫替朕请一位山西掌柜来京,盘算盘算银钱,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知会刑科吗?”
“左右一样要遣人去山西宣旨,‘一事不烦二主’,这下发的驾帖,让礼科批了就是。”
朱翊钧说得实在,竟教张诚一时无法判断皇帝是否在说反话。
但是张诚有一处优势,当他无法判断皇帝是否在正话反说的时候,可以直接从正话的那一方面去理解,
“山西行商的掌柜可多了。”
张诚只说了那么一句,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透了。
朱翊钧也听懂了张诚的为难,虽然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但是朱翊钧还是能听懂为难的,这是他作为普通人的一点同理心。
张诚的意思是,山西的掌柜那么多,哪儿能个个都能使唤来为皇帝盘算银钱?真要盘算也轮不上他们呀。
就为着请一个不知好坏的山西掌柜,还要打着为老臣恩荫的幌子,将东厂和锦衣卫的两大头目同时派去出差,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王崇古可是有晋商背景的呀,皇爷您说是请晋商掌柜来京,那办事的人可不好掌握分寸。
圣人都说“杀鸡焉用牛刀”,皇爷您这儿一用“牛刀”,奴婢们就不敢以为您只想“杀鸡”了。
朱翊钧回道,
“朕了解王崇古脾性,他一向避嫌,这事儿就不必让他知道了,山西行商的掌柜也不止蒲州一个地方有。”
张诚见皇帝自动将他没说出口的为难理解全了,立时将思想跟朱翊钧统一到了同一战线,
“皇爷说得是,晋商里头也有好有坏,哪儿能个个得用呢?即便有得用的,那也要皇爷发话才行。”
朱翊钧笑了笑,道,
“朕心里倒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此人肯不肯为朕效力。”
朱翊钧嘴上说的是“朕”,心里想的还是“我”,张诚却比朱翊钧自信多了,闻言立刻附和道,
“为皇爷效力便是为大明效力,此人既为大明子民,岂有不为国效力之缘故?皇爷且说那人是谁,奴婢们定当不辱使命,替皇爷将那人速速请进京来。”
朱翊钧点了下头,道,
“此人名唤范明,表字琼标,乃山西汾州府介休县张原村人。”
张诚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山西汾州府介休县张原村的范明”是何人物,又不知这人是甚么时候进入皇帝视野的,但他见朱翊钧说得一脸郑重,便也不敢贸然开口发问,
“这却容易,汾州府离蒲州实则不远,想来此人也并非是能与厂卫胡搅蛮缠之人。”
朱翊钧听出张诚话中的试探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回道,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