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上是想干甚么?”
朱翊钧这回有经验了,他不提要节省宗室禄米,不提澳门这个海贸枢纽的地位,也没提往建州女真贩卖鸦片的事,只是言简意赅地道,
“朕想派你去沿海,替朕从那些商人手上,把洋人应该输给朝廷的白银给抢回来。”
朱翊镠皱了下眉,又偷偷地去看李太后。
李太后道,
“皇上要银子还需要抢吗?直接加商税不就得了?”
朱翊钧笑了笑,道,
“再加商税,申时行又要跟朕念叨了,四弟不是说他是‘江南王’吗?朕不想看这个‘江南王’的脸色了,直接把海贸通商的渠道抢回来就得了。”
“再说了,朕的商税摊派下去,未必就加在那些豪商头上,到头来都是小民吃亏。”
“闽浙的豪商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是靠海船糊口的普通老百姓,非要把人家逼得去‘通倭’,还嫌嘉靖年间浙江死的人不够多吗?”
李太后一听这话就叹气,
“私营变官营,那要折腾的劲儿可大着呢。”
朱翊钧道,
“不折腾不行,非得折腾不可,大明现在用的银子都是外边来的,没洋人同咱们做生意,那朝廷就没银子使。”
“老娘娘且想,自古哪朝哪代,是朝廷要靠商人才能赚进钱来花的?这才叫乱了套呢。”
朱翊钧说的也是明亡的原因之一。
由于中国自产白银十分有限,在白银取代大明宝钞成为国家的主要货币之后,明廷就等于直接丧失了国家垄断铸币权和发行权,国家的权力也因此被大为削弱。
政府手里没有白银货币,大量的进口白银货币由外贸巨商掌握,这就相当于把国家的金融命脉委之于商人。
隆庆帝虽然及时开放了“海禁”,但是由于商人操控了进口货币,明廷不得不向其一步步妥协,制定了一系列脱离社会发展状况的重商主义政策,以致于明朝不自觉地卷入了当时的世界经济体系中,与寰球共冷暖。
对于中国这种以农业为主的封建国家来说,过早地实现经济全球化绝不是一个好主意。
到了崇祯年间,欧洲市场爆发了贸易危机,西班牙等国家开始采取措施遏制白银外流,日本断绝了与澳门的所有贸易往来,马六甲落入荷兰人手中,印度果阿港与中国的贸易线也被全部切断。
海外贸易的急剧萎缩,导致流入中国的白银总量极速下降,明廷就此彻底丧失了国家的货币控制权。
再加上国家常年对后金作战和镇压农民起义,崇祯帝不得不用不断加税的方式来弥补朝廷财政的巨额亏损。
而加税触发的,却是更为激烈的民变和反抗,与此同时,贪官和巨贾们为了自保,纷纷将白银藏入窖中,进一步地造成了更加严重的“银荒”。
所以明朝的灭亡和崇祯帝的自尽并非全然是因为官吏的贪婪,朱翊钧就顶顶看不起李自成在攻入北京后大肆抄家的模样。
农民军就是免不得要小人得志,好像不那么小人得志一下就显示不出自己作为“大明受害者”而反抗的正当性。
朱翊钧当了两辈子的体面人,他就算不为了拯救大明,不为了抵抗后金,单是想想闯军攻入北京城之后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就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必须要把白银的货币控制权从商人那里转移回朝廷手上。
还好,他穿越到的这一年是万历十五年,一切都还有时间。
朱翊镠开口道,
“那皇上该派巡抚……”
话没说完,朱翊镠又想起朱纨当年的悲剧,忙中途改口道,
“怎么不派司礼监去啊?臣看张诚、张鲸对皇上就挺忠心的,在同洋人打交道这事儿上,肯定比臣能干多了。”
朱翊钧道,
“内官再好,总与外头人隔着一层——别说外头人了,一样是为朕效力,你看哪个锦衣卫会和宦官勾肩搭背?”
朱翊镠回道,
“那锦衣卫也不会和臣勾肩搭背啊。”
朱翊钧笑道,
“那可不一定,世宗皇帝不就跟陆炳挺要好的吗?从王府到皇宫,五十一年相伴左右,寒暑风雪,片刻不歇。”
“再者说,宦官也就是在宫里、在朕面前算是端正勤恳,一出了宫门,他们可风光了,底下人巴结他们,也由得他们作威作福。”
“宦官求财,求得可比那那些商人要厉害多了,朕既然要钱,怎么能派一个一心求财的人呢?”
“思来想去,还是四弟你最合适,你是天潢贵胄,荣华富贵已是世代享用不尽。”
“大明有钱,你就跟着有钱,你的钱都是大明给的,哪里还会想不开去贪墨大明的钱呢?朕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
朱翊镠张了张口,似乎是被朱翊钧的逻辑给说服了。
李太后接道,
“皇上思虑得倒算周全,可那些商人也不会凭空就把吃饭的家伙交给你四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