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文把床边的凳子换了个方向,在边上坐下,问道:“那你是希望我说真心话,还是希望……”
“我都不希望。”王女士飞快道,“是你自己要过来的,我没有找你,那么你应该以我的心情为主。”
王泽文抬手揉着额头,含糊说:“是。”
王泽文其实能理解母亲的想法,但理解并没有什么用。他不是面前这个看似果决的女性,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也不曾拥有过她的情感,永远体会不到她的痛苦和挣扎。
她有权力憎恨同性恋,毕竟她的整段人生都毁在了这一群体上。她已经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己的骄傲跟素质,没有将自己的仇恨传递给王泽文。
她自己都没能从那场家庭的巨变中完全抽身,却很努力地用一种宽容或者说是不在乎的态度,去对待这件事情,维持住平和的假象,以期让自己的儿子快速渡过那一段乱七八糟的人生,不要受其影响。让他能成为一个善良勇敢的人。
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她自己的儿子却是一个同性恋。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王泽文对此,除了愧疚以外,不知还应该抱有什么心态。而在得知对方住院却不告诉他之后,那种两难的心理让他更为难受。
王泽文说:“那就随便聊聊,聊聊以前的事。”
王女士问:“你是觉得我老了?要帮我进行盘点?”
“只是稍微想回忆一下过去,顺便抒发一下感慨而已。”王泽文说,“不是你让我起个话题的吗?那我当然是找我们两个的共同话题啊,这个也不行吗?”
王女士认真起来,戴上一旁的眼镜,道:“你说吧。”
王泽文:“你等我,再思考一下。”
王女士两手环胸,静静地看着他。
王泽文今天,想用最冷静的态度,跟她开诚布公地说说。
王泽文靠在椅背上,两眼放空,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说:“我记得小学的那个时候,你们离婚了。就在某一天,秦玄跟他一起不见了。你想把我送去学校,我不肯,死命扒拉着门框,说哥哥不去上学,我也不要去上学。”
王女士仔细回忆了一遍,发现那段记忆太过混乱糟糕,她当时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有厌学的情绪还是别的意图。
“后来呢?”王女士看着他问,“你多久后去上学了?”
王泽文:“你觉得一切都会好,只要把我送去学校就可以。你觉得小孩子忘性大……其实我不觉得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但你就是那么认为……你强行把我送去了学校,把它当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女士:“目前来看你还身心健康。所以人是可以适应的,不会离开谁就过不下去。”
“没有,你天才的儿子当时逃课了,只是你不知道。”王泽文说,“我不想再跟那些人交朋友,后来我跳级,上了初中。”
王女士半阖着眼,眼神在镜片之后显得很是无神。她顺着王泽文的话模拟了下场景,随后道:“看来这是一件值得你骄傲的事情。”
“当然,不是。我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很生气,根本不是骄傲。那个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大人都不尊重我的意见,从来只拿‘调皮’、‘不懂事’、‘叛逆’这些借口来打发我。所以我憋着一口气,做那些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来逼迫你,想告诉你,你这样敷衍我,后果很严重,严重影响了我的心理健康,我不要跟你妥协。”
王泽文自嘲地笑道,“结果我的叛逆期过去了,你都没发现我在跟你赌气。即使是现在,你也没放在心上。”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想说这个,对不对?”王女士说话的速度很慢,“我以前一直忽略你,所以现在也没有资格来管你的事?”
“不,我想说的是,我很感激你,可是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当时的我,无法体谅您的处境。同样,现在的您,其实也不明白我的想法。”
王泽文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我喜欢男人,这是一个既定的事情,不是您反对我就能改掉的事情,也不是我看开就能遮掩的事情。它跟以前那些小事不一样,我们没有办法粉饰太平。除非我骗您,可我不想。”
王女士欲言又止,可是在辩论这一点上,王泽文似乎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她哂笑着说:“你们都很会说服人。好像我才是什么恶人一样,可是你们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王泽文:“我现在正在询问您的意见。”
王女士:“呵,我知道,你这只是告知。”
王泽文:“我也在试图挽留我们之间的母子情,不是您说的那么没有温度的事情。”
“温度?!”王女士突然变得很激动,她全身肌肉紧绷,一把抓紧了被面,喊道,“可是你以前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王泽文被她震得后退了下,稳定心神后,回答她道:“我以前只是没发现。没发现的事情您不能说它就不是,我也从来没喜欢过女生不是吗?”
王女士强撑着的情绪被他一层一层地击溃,深埋着头表示拒绝,哽咽道:“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我也很难喜欢上别的女生。那种概率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意义。”
王泽文将她攥紧的手指抚平,说着好像有点残酷的话。
“从一开始就不是第三人的问题,妈,你应该最清楚的,悲剧的根源根本就不在那个人喜欢谁、而对方是男是女上面。在于坦诚跟责任。要做一个担得起责任的男人,这是你教给我的不是吗?”
一个人的性格会决定他的人生,就像决绝的人可以走得义无反顾一样。而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她,还是王泽文的父亲,都没有学会优柔寡断。王泽文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她的这种性格。
她深切知道,自己的儿子此时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他真的决定了,不会再动摇了。
何况王泽文说得的确没有,这不是一个可以修正的错误。她没有办法对王泽文说,去找个女人试试吧,说不定能改好吗?
她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逃避,来替自己做出选择。事实上那其实没有道理。
王泽文用无比直白的方式告诉她,不容她再有任何的辩解与误会。
“而且妈,从来不是他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他。我想要一个能无时无刻陪伴着我的家人,我想要一个能包容我做任何荒唐事的爱人。我可以和他说各种无聊且毫无意义的话,我想做他最重要的人……其实他可以比我潇洒,是我在需要他。”
王女士的哭咽声骤然变重。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朦胧的水雾中,王泽文低头平静地看着她。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当与坚持,没有任何她所熟悉的稚气跟任性。
他早就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她的安慰了。
在这一刻,身为一个母亲,她突然意识到,无论是王泽文还是秦玄,都在这个家庭中忍受了很多。
她以为他们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其实不是。大家都只是在假装很好,为了保护她这个真正脆弱的人。
而现在,王泽文终于遇到能让他感到安慰的人了。她知道这样的人有多重要,是如何离不开。
王泽文看着王女士入睡,收拾了屋里的东西,在角落里坐下。
安静的时候他开始想,林城现在在做什么。是已经休息了,还是跟他一样无法入睡。
这时候手机震了一下,王泽文快速摸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两个字是秦玄而不是林城。他大为失望,拿着手机出门接电话。
秦玄问:“打起来了吗?”
“我有病?”王泽文看着空旷的走廊,单手插兜说,“你不要这么莫名其妙好不好?”
秦玄:“我是说林城。”
王泽文:“什么?”
秦玄:“他不是问了我医院跟病房号吗?怎么,他没过去吗?”
王泽文想起中午看见的那道人影,怔了怔。他觉得世界上也许真的有所谓缘分的存在,就像他现在跟着魔了似地认为,那个男人就是林城。
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早些时候吧。”秦玄听起来有点遗憾,“没打起来吗?可惜。”
王泽文想骂他一句,又觉得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对着手机“呸”了一声,无情地挂断电话,开始寻找林城的号码。
林城一直坐在病院大楼的台阶上吹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坐在这里,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能离王泽文更近一点。
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状态十分诡异的人是王泽文。当林城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才发现天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黑了。
王泽文的声音很温柔:“林城。”
“我在呢。”林城回应的声音有点急。
王泽文问:“你在楼下吗?”
“嗯?”林城茫然了一阵,看着面前已经安静下来的医院,说,“对,吃完饭出来走走。现在回去了。”
王泽文:“回头。”
林城惊讶了下,站起来回过身。他仔细地转了一圈,除了几个穿着病服的人,什么都没看见。
林城为自己失速的心跳笑了下,正想说话,就见玻璃门后,从楼梯口冲出来一个男人。
林城眼眶突然湿润,他站在那里,看见王泽文张开双臂朝他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