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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略停了停, 认真道:“我喜欢这个人,就像乌阳照耀万物, 无需让人人都知道。我对他的喜爱也是如此, 如同日光倾洒,但未必要让他知道。他是我的所有,我必然要倾尽一切,去喜爱他。”
这话说完清平自己都被自己肉麻到了,她看着邵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又有点摸不准,心里过了一遍要说的话。
邵洺心中翻滚无数章句, 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听清平道:“但是邵公子,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你今天会喜欢李清平, 明天也会喜欢张清平,换个名字姓氏,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
邵洺想说什么, 但清平乘胜追击,故作忧伤而惆怅道:“自然, 诚如公子所言,倘若是我付出如此之多,那人却未有回应,我哪怕怀有一腔热血,也是要冷凝成冰的。”
邵洺抿了抿唇, 道:“那你为何还要这样?”
清平笑道:“是以自是要两情相悦为上。我要带他去看贺州的桃花,去看辰州的望海宴,来闵州的澜城,看海赏月。”
随着她话音刚落,一阵潮湿的海风吹拂而来,叮铃的铜铃声在风中摇曳,由近及远,犹如看不见的浪潮般席卷整座城池。云破月出,清辉漫漫,温柔轻盈的落在她们身上。
好像是为这场演讲助兴,无论是光照还是氛围都渲染的十分贴切,清平起身远眺遥远的海面,月华如练,蔚蓝的大海上银光闪闪,好像是星子坠入了海中。她道:“我们心意相通,结伴同行,访山川大河,这一生都要如此。无论生老病死都彼此相伴。倘若我这辈子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那就让我孤单到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目光清澈注视着邵洺,邵洺眼中滑过一抹水色,重重的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便如此罢。”
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大家公子的仪态,不见难堪与愤懑,唯有眼角有些发红,他欠身行礼,优雅道:“那便祝你,早日寻得心中所爱吧。”
清平笑着点点头,回礼道:“公子也会找到这么一个人的,你第一眼见到她时,就会知道,这是今生要陪伴你的人。”
邵洺只是摇摇头,满嘴苦涩,什么也不想再说。
藏在暗处的陈珺摸了摸怀里的剑,若有所思般看向远处的大海。
她方才在客栈中与天璇夜谈,忽然听见异动,便拿着剑跟了出来,一路追到此处,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遇见了他人月下幽会。
只是这幽会的两人貌合神离,她本以为在邵洺的利诱之下,清平应会有所动摇。
但没有,少年公子月下袒露心迹,十个人里有九个心动在所难免,邵家的荣华富贵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的,当清平说出不要的时候,她心里自然是欣慰的。
陈珺没教养过这么大的孩子,怕是亲姐妹都没有如此认真对待过,她时常感觉自己拿捏不好方寸,亲近或疏远都无法放任自如。
她既不想要清平畏惧她,但同时却要掌握这人的一切,迫切的去挖掘她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却又希望她能按照自己所想的那般长大。
陈珺说不清自己在清平身上投注了什么样的感情,直至今夜,她似乎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李清平。
她时不时的孩子气并不影响她的稳重冷静,反而还格外讨喜。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对邵洺的婉拒之意,邵洺利诱不成又要用情来打动她,她也干脆用情来破解他的话。
陈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清平已经走了,只留她一人站在晚风中,聆听轻灵的铃声。
她站在夜色中沉思,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是生来翱翔天地的飞鸟,歇在风里,南北往来,穷尽一生,在人抬头的一瞬间掠过天际,再不可寻。
在澜城没呆多久,车队就启程北上。这次是直接从官道走的,只是路过云州。云州地广人稀,只看见边界线上广阔的戈壁滩和低矮的树丛,官道有一段在云闵两州交界,沿途风光骤变,由青葱树林转为荒凉石滩。
云州远远看去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这个州郡乃是代国门户,正对西戎诸族,可以说是重重之重之地,朝廷历来都要派遣军队驻守于此,一百年前代国让出爾兰草原,两国维持了短暂的和平,现在西戎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常在边界掠劫侵扰。
只是西戎贵族势力庞大,谁也不服谁,时常吞并内耗。代国精兵强将皆驻扎于云州边界,虽小战不断,但大的冲突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出现的。
陈珺放下帘子道:“也不知道这局面能维持多久。”
清平问道:“小姐是说会打起来?”
陈珺不可置否道:“说不准,西戎是神政相合并治,想上台就必须得到毕述和金帐王庭的认同,自三百年前金帐被毁,再也没有出现过毕述了。”
刘甄好奇道:“小姐,毕述是什么?”
陈珺合上书道:“毕述是草原传说中的一位女神,有行云布雨之力,在传说中毕述沿着河流与鱼群并行,让逝者灵魂依附于鱼身,引导他们去往轮回之地。所以草原上的人们视河道为神圣之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以脚触水。取水之时,要在河岸行拜大礼,恭敬取出。草原之人从不吃鱼,因为她们相信鱼是毕述的侍者,附有轮回的灵魂,若是吃了鱼,那就是造下了比杀孽还重的罪过,是要被神灵厌弃的。”
刘甄想了想道:“那小姐,这毕述和西戎贵族又有何干系呢?”
陈珺道:“相传毕述一百年就会将影身投身于人世,神身继续行使职责。金帐王庭取出灵签玉瓶,在适龄孩童中寻找毕述的转世,这是西戎最神秘的仪式,经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巫人陵师,具体的我也并不清楚,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清平非常困惑道:“就是抽签找毕述,会不会太草率了,若是有人暗中操控,很容易内定人选呀。”
陈珺摸了摸她的头,近来她经常这么做,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她道:“你能想到的,难道西戎就想不到么?被选出的孩子据说天生灵慧,能用金帐王庭的秘宝窥探因果轮回.......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草原人喜欢装神弄鬼,一个小小的神帐就敢称王庭,凌驾在诸贵族之上,统御草原,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她又蓦然想起生母,不就是追逐长生之说,渐为人控的好例子吗。陈珺顿时心中冷了下来,仔细一想,辰闵两州亦是受神院所影响,虽然看似无关紧要,难说若是到了至关重要之时,这看起不起眼的神院,会怎样颠覆大局。
这看似太平的一切,内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处处都是危机。
顺着官道而行,过了云州,再北走就是琼州。清平的家乡就在琼州的万青郡,但是具体是哪里,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似是一个叫白水镇附近的村中。
好像是巧合般,车队路过万青郡,陈珺忽然道:“清平,你不是琼州人么?若是此处还有亲属,不妨回去看看。”
万青郡是个小郡,但若是要仔细去找,自然也是能找到家门的。清平犹豫不决,猜不出陈珺这是什么意思,是试探吗?她沉默了一会,确实很挂念生父生母,想回去看看。
她点点头,下车牵马,陈珺道:“这附近有客栈,我们就那里落脚。我恰好有事要办,你看完就回客栈便是。”
清平虽然不知道陈珺的目的,却仍是很感激她为自己着想,刘甄拿了一个小钱袋悄声塞进她的怀里,清平连忙推拒,刘甄却笑了笑,转身回了车里。
清平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之感,她按住那个钱袋,回头看去,天权在马车上对她轻轻的挥挥手,示意她快走。于是她策马而行,在街道上越跑越快。
她在一处简陋茶馆花了两个铜板要了一壶茶,向老板询问白水镇如何走,老板在万青郡开了多年的店,见她一脸急切,便知是回乡访客寻人的,道:“客人向东边去,见着一棵大树了,再往西拐,出了城后,就是白水镇了。”
清平喝完了水,道了声多谢,一抹嘴巴翻身上马。她照着老板所言,看见了一棵极大的樟树,约莫有五人合抱那么粗壮,就向西拐,出了城门,马蹄踏在黄沙道上溅起尘土。
清平从来不知道自己骑马能骑的如此之快,她一路飞奔,衣袂翻飞,风声烈烈从耳边吹过,人眯着眼睛看路。或许是归家心切,让一切畏惧与恐慌都暂时靠边。
她不再去想陈珺的用意,以及回长安是否能得到自己卖身契的不安,古道荒蛮,却是那么可爱。她两世为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父母姐弟。她曾以为自己是四海飘零的人,却没有想到老天如此厚道,在这个世界中给她留下了一份期待。
清平看到一处屋舍聚集之地,知道定然是白水镇了。她牵着马走进镇子,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一会担心父母是否认得自己,一会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幸而怀中还有银两若干及黄玉一块,她像所有近乡情怯的游子般,在熟悉的土地上放慢了脚步,犹豫不定又满怀渴望。
来往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着她,小声交谈中是她熟悉的乡音,她对一个路人道:“借问乡人,这白水镇附近有一村庄,名叫曲芳,您知道怎么走么?”
那人看了看她的装扮,迟疑道:“出了白水镇,向西走就是了......不过客人去哪里做什么?”
清平道:“去寻人。”她翻身上马,再无犹豫,直奔西边而去。
“哎!客人,客人!”那人唤道,但清平什么也听不见了,内心对家的渴望冲破了一切阻碍,她一路向西,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村庄。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还家万里梦,为客无更愁。
马蹄轻盈,如踏云逐月;微风和熙,轻轻吹拂过她额头垂落的碎发。
她站在村门前,牵着马,鼓起前世今生所有的勇气,踏进村庄。
万青郡一间客栈中,陈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往下看去,见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好不热闹。又叫了几样当地的吃食,一一试过,惬意的靠在窗栏边。刘甄叫来伙计点了一壶茶,伙计见陈珺气势不凡,知道这是碰见了贵客,便大着胆子道:“客人不如试试咋们万青郡的曲芳茶,这茶有三妙。”
陈珺看着她道:“哪三妙?”
伙计口齿伶俐,弯腰道:“一妙就是这茶要用冷水泡开,弃第一道茶水不要;二妙是将展开的茶叶放在沸水中浸泡,这水嘛——”她声音拖的老长,像是在故布疑念,引人询问。
陈珺非常配合的问道:“水还要吗?”
伙计赔笑道:“自然是也不要的。三妙是最后要用冰水再泡,这茶中的冷香才会出来。”
她瞧着陈珺脸色问道:“客官可要来一壶试试?”
陈珺点点头,挥挥手道:“来一壶罢。”
伙计便去唤人泡茶,人还在跟前伺候,道:“这茶是先泡的,需要费些时间,还望客官等等。”
陈珺自然是有时间的,伙计见她较好说话,便道:“客官不知,这曲芳茶啊,可是越来越少了。”
陈珺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这茶还有什么来头吗?”
伙计见她似是有些兴趣,殷勤道:“客官怕是外地来的吧?您不知道,咋们这琼州啊,前年发了一场大水,把河道两岸的村庄都给淹没了。这产曲芳茶的曲芳村,不知道洪水会夜里来,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没几个人活着,这茶,自然也是越来越少了。咋们店中的这些,还是之前备的多了留下来的。”
陈珺笑了笑,手在桌子上轻轻扣着。刘甄从伙计手中端过茶壶,为她倒了一杯,却见她按桌沉思,便道:“小姐,用茶吧。”
谁知陈珺霍然起身,对刘甄道:“去结账,咋们得走了。”
所行之处皆是破旧不堪的屋舍,房梁倒塌,砖墙破败,荒草丛生。
清平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她木然走在村中道路上,任谁也能看出,这里决计是无人居住,荒废久矣的。
但一个偌大的村庄,人去房空,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况且人住的久了,是不会轻易离开土地的,更别说一村人都一起搬走,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村子突逢大难,人们弃村而离,但这空荡的屋舍中却能看见生锈的镰刀,砍茶树的小锄头,这些物件是村中茶户绝不会扔下的东西,但如今却被淹没在荒草丛中,随它们生锈。
清平从村头走到村尾,一颗跳动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茫然站在村外的河边,无意识的摸着马长长的鬓毛,忽然翻身上马,向白水镇奔去。
行至镇口,见一老翁正在垂纺,清平下马问道:“老人家,您知道这曲芳村为何无人了吗?可是搬走了?搬去哪儿了?”
老人有些耳背,清平强忍不耐,又说了几遍,他才道:“前年大水,晚上把村子给冲了,人没几个救上来的,都没啦。”
说完又低头去纺麻布了,清平低着头慢慢走了一会,心里空荡荡的,夕阳西下,倦鸟还乡,人们也慢慢回家。
她有些出神,站在白水镇的出口看着村外的界碑。界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仿佛是她斑驳的人生写照,无数次的期盼无数次的落空。大概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今生,离散于她而言是不变的命数。命运对她,仍未有一丝眷顾。
原来紧握手中的也会流逝,再多的期盼终要落空。
清平站了一会就上马了,有些无措的调转马头,她回头望向小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镇上的人家点起烛火照明,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漫天的彩霞散去,紫罗兰色在天空慢慢渲染开来,家家都亮起灯,在夜色中明亮而温暖。
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将那村庄的轮廓在心中又描绘了一遍,模糊中只见家家灯火灿烂,便知那是一家人团聚了。
只是千万盏灯中,再不会有属于她的那盏。
陈珺向掌柜打听了出城的路线,策马而出,刘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跟着一起出来,陈珺却道:“留在这里,叫大家别跟上来。”
她一路狂奔,在爬着青苔的城门外,看到清平骑着马,慢慢从黄土小路上过来。
陈珺握紧了缰绳,不懂声色打量过她,只见到她眼角有些发红,其他并无异处,心中叹息一声,只道:“天太晚了,回客栈吧。”
清平点点头,顺从的跟在她后面,而后陈珺听到她有些哑的声音,道:“小姐,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陈珺心里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捋起她散落的发丝,別在耳后,低声道:“是的。”
久久不闻清平说话,直到快到客栈,才听到她轻轻的一声“谢谢”。
晚上清平无故发起烧热来,刘甄拧湿了帕子给她降热,却不见好转。急忙去禀告陈珺,陈珺把清平抱回自己房间,拿了厚被子为她盖上,又让伙计去请医师。
医师来看过后道是急火攻心,又受了些风寒,开了些退热的药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