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走吧。”李隅说了。
他们又转身向山顶爬,地面上柔软的泥土很快变得湿滑泥泞,虽然山路不算陡峭,但是仍然有不慎摔倒的危险,处处都要留心。
为上山准备的手电筒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雨珠在白光的扫射下以一种密集地频率向下坠落着,地上已经有许多个泥塘水洼了。
李隅走得越发的慢了,勉强抬起眼皮,绕开了小水洼,浑身已经淋湿了,却又觉得浇筑在身上的雨水不够冷,只是堪堪滑过滚烫的皮肤,再携走一丁点热量,那种外附的冷,完全杀不死滋生在内部的炭火。
最终阮衿还是背了他,因为实在看不清路了,也走不动了,整个人就像是要融化在雨水中一样,只有阮衿牵着的手仍有知觉,那是一个拉着他往上走的力量。
昏昏沉沉的,他问,“你还真能背得动我……”
阮衿回答的什么他已经听不进了去了,意识像沉溺在深海中,下沉,然后逐渐在远去,阮衿的肩膀有点硌人,但是很稳很稳。
“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融合在大雨之中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不过李隅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是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因为他压在阮衿肩头,像一颗成熟的果实压在枝头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到李隅再醒过来,是被一阵有节奏的,啪嗒的滴水声弄醒的。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棉被子,浑身被包裹得很暖和。脑后枕着塞满了荞麦的厚枕头,有种干燥的香气。
当然,更重的香味是那种独属于寺庙的,缭绕的香火味,他一嗅到基本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一起身坐直,脑袋上跌落下一块叠了三道的毛巾,他搁在了旁边的铜盆边缘上。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单间寮房,有供着香的小桌,搁着几本叠着的经文,瓦屋正中的上方有点漏雨,就拿了一个盆和塑料桶接着,把他吵醒的声音正从这里传来的。
而在他床边的地上又铺了一层被褥,不过向外掀开了一半,睡在上面的人已不知所踪。
阮衿就是睡在自己旁边的,李隅能想像到他给他换了几次降温的毛巾,或许还给昏睡着的自己喂过药。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那身浅灰蓝的僧衣,嗯,还有换衣服。
外面的檐下有一团橙红的火,那光芒和影子正跃动在发白的窗纸上。
他于是站起身向外走去。
跨门出去,侧目而望,阮衿正坐在廊檐之下。
后背靠着一张桌案,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僧衣,宽袖长摆,分明是宽松的,但纤细身体轮廓却被勾勒得及其分明,露出的洁白的小腿是被布料影影绰绰的,脚掌踩在地上。
是这具身体把自己背上来的,看上去真孱弱,但意外地,很有韧性和力量。
前面摆着的火盆正毕剥作响地烧着松针枯叶之类的引火物,熊熊流光照亮他的脸,手,小腿,那都是炽热的橙红,恰似薄薄霞光映照在积雪上的色泽。
阮衿用火钳拨弄了几下,让火烧得更旺些再放下。李隅看到他从旁边拿起衣服继续烤,火盆中的火星噼啪迸射出来些许,落在了手臂上,但他看上去仍是完全无感似的。
外面仍然在下大雨,檐下水流如注,灌进水缸里,浮着的白色睡莲打着转,几乎要满溢而出,被冲进这个摇晃着的,满是雨水的世界里。更多的水像珠串似地落到青石板上,在阮衿赤裸的细白脚踝边砸碎成一瓣接着一瓣的晶莹。
如果相机在的话……不,还是不要相机,直接用眼睛记录这一幕会更好些。
“嘶……你怎么又不出声啊……”
阮衿余光不慎瞥见一个灰色人影立在旁边注视着自己,差点没瞬间吓个魂飞魄散,用手都捂不住飙到190的心跳。
李隅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衣走过来,气质和那些和尚,和阮衿都截然不同,披挂在肩上,就像是一件大氅,“我很像鬼吗?还是说让你想到那个砍头的将军?”
“都不像。”阮衿摇了摇头,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给李隅腾出一个位置来,“烧退了吗?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谢谢你。”李隅挨着他坐下了。
“你不让我说谢谢,自己为什么又要说呢?”阮衿摊开手烤裤子,看到上面蒸出丛丛飘逸的白雾,对面是锁着玻璃门的罗汉堂,还能看到里面的罗汉。
刚刚他烧起火,看到了对面的罗汉,总觉得自己一低头,一抬头,他们的动作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你背了我多久?”
“都说了,十分钟而已啊。”阮衿把一旁完全干燥了的裤子递给李隅,“房间里漏雨的声音太吵了,我睡不着,就干脆起来烤衣服了。”
“你还真是精力无限。”李隅这话说的是赞美,他爬了一下午山,脚程不停,还能在下着暴雨的天气把一个发烧的alha从半山腰背上山顶,嗯,统共还只花十分钟。
阮衿继续烤自己的裤子,“之前我背着你的时候,你都已经问过了,我说我力气很大,能背得动你,你全不记得了吧。”
“我还说什么了?”李隅饶有兴趣地撑住住自己下颌,目光是明亮的,笔直的,像能穿透重重雨幕的鸟雀。
“你还说鬼故事吓我。”阮衿笑了一下,“你说,你下水之后,潭水底下全都是人头,所以才找相机找了很久。你说的时候,怎么说呢,实在太像真的了,我都怕你烧傻了,不敢让你睡着,一直在和你说话。”
“我那时候一直在和你说话吗?我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完全没有印象。”李隅也帮阮衿继续烤衣服,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了一片揉烂的菩提叶。
“诶,被弄坏了。”是和尚给的那片,阮衿又开始惋惜,今天糟心的事还真是很多。
李隅瞥他一眼,又把那片稀烂菩提叶摘出来投进火里,“我也送了你叶子吧,还是五片,别人给的会更好么?”
“那不太一样吧……那五片叶脉书签,很好,非常好,我特别喜欢,都在我的书里夹着呢。”阮衿说话时努力地强调了“很好,非常好”这几个字。
但李隅好像也没有特别满意,阮衿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他哼了一声,但也好像只是错觉。倒也还是李隅先网开一面,“说点别的吧你。”
于是阮衿想了想说:“那我可以提问吗?”
“你想问什么?”
阮衿就当是他同意自己提问了,眼睛落在那朵晃荡的睡莲上,“我想问清楚一点,因为还是有点混乱……”
李隅盯着那团火说,“都一天了,还在混乱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有点很不真实的感觉。”
对啊,都一天了。告白,牵手,约会,除了今天暴雨和发烧的变故,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发生的。阮衿也这么觉得,但是就是有点,有点轻飘飘的,好事情堆积太多了,落不到实处。
李隅侧过脸来看阮衿,眨了眨眼睛,“哦,我懂了,所以你是想听我说吗?”
“额,要说什么?”
“我也好中意你。”李隅仍侧脸看着阮衿,这一次没有任何的闪躲,足足盯着阮衿看了有半分钟才说话,“现在有真实感了吗?”
阮衿的脸全红了,心都跳到嗓子眼,比刚刚受惊的心跳频率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感觉李隅的眼睛就像是探照灯打在深夜的湖面上,潋滟的,刺眼的,并不柔和,但看向哪里,哪里就被照亮。
当他不刻意避开眼神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有多热烈,面前这一盆熊熊燃烧的火,都只能甘拜下风。
“我……”阮衿觉得李隅把发烧传染给自己了,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你突然说这种话,我心脏真的承受不了啊。”
“心跳很快,证明你还活着,活着不就是真实么?”李隅曲起膝盖,把垂着的袖口拢起来,冲阮衿面无表情道,“虽然我看上去很冷静,但现在心跳也很快。”
他天生长了一张很冷静的脸,感到害羞也只是避开目光。但这样一个人说他现在心跳很快?
“要听听看吗?”
因为这一个邀约,阮衿就靠过去了。
他们用一种很青涩的姿势抱在一起,阮衿的耳朵靠在他的胸口,名为安陀会的僧衣上沾着清淡的香火味道,然后是心跳声,听觉和嗅觉全部混为一谈。他的心真地跳得真的很快,强有力的,砰砰砰,就好像是在撞击一扇门一样冲撞这胸膛。
“我其实是想说,你好像一场暴雨啊,有时候我以为你正在酝酿,但是,天忽然又晴了,所以我之前一直有点困惑和犹豫,它到底会不会落下来。”
阮衿抱了好一会,看着不断落下的屋檐下的水珠,这才想起一个确切的比喻。
“我有那么反复无常吗?”李隅好像觉得有点好笑似的,“你所说的我,不像雨水,更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阮衿倒没觉得李隅有那么恐怖。雨水落下来只会让人发烧,而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来,却会要人的脑袋。
“如果是暴雨,只淋湿你;如果是达摩克里斯之剑,那也只砍你的头。”李隅笑了笑,抬起了阮衿的脸,“所以你还是祈祷落下来好一点的东西吧。”
但是现在的李隅只落下了一个吻给阮衿,在唇角上,温柔的,很轻的一下,如同一次指腹的磨蹭。
阮衿微张着嘴,眼前是洁白的衣襟叠在锁骨上,一下放大了,但又远离了,他怔楞地看李隅的脸,“你,你现在还清醒着么?”
“所以我上次喝醉亲了你,是吗?”李隅又再次凑近了,“现在不是醉酒的李隅,也不是发烧的李隅,很清醒。”
阮衿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李隅的手按住了,推在桌案的边缘上,然后是一个更深入的吻,撬开他的嘴唇,牙齿率先颤栗着触碰在一起了。然后是舌头,坚硬和柔软的,甜蜜和湿润的,全因为过度亲密的接触而不分你我地混合在一起。
阮衿怀疑他的烧根本没褪,因为这吞噬一切的炽热带着他也要烧起来了。
但是阮衿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桌案上的插着三炷香的香炉他们的动作被掀翻了,一丛灰纷纷扬扬地泼下来,从阮衿后颈敞开的领口细细灌进去。他一激灵,“唔”出一声,脊背应激地弯折起来。但被李隅的手覆盖住了后脑勺,然后沾满灰烬的手又游移下来,握在他的下颌和脸颊交界处。
这个激烈的吻依旧没有停下,因为李隅不允许它停下。
真是大不敬吧……阮衿想,余光能看到李隅的起伏着的肩膀,而他的肩膀边缘后面是燃烧着的火,在火的后面是什么?
是什么?是那道玻璃门,是那五百个拥挤的罗汉。
他们神态各异的,顶着严肃而黝黑的面孔,隔着玻璃,雨水与火焰凝视着这两个大不敬的少年。
如果将来真的因为冒犯了神而获罪的话,那也……阮衿闭眼回勾住了李隅的脖子,他听到院子里的水缸因为不堪重负忽然炸开了的声音,几朵睡莲顺着哗啦啦的水流冲向了院子里某一隅角落。
那也……别让这场雨停下。
别让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