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真没想到,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身份!
他眼底带了些惊讶,转而却抚掌而笑,“林大人是个心思聪敏的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邬某人小看了。公子不嫌弃,那中午在下还真要来了。”
宋荦摇头,只叹邬思道好吃果然不假。
而今还有正事要办,他道:“先拜会过林大人再说吧,一会子你出来好歹跟林大人讨个人情,也好在这府中蹭一顿吃喝。”
邬思道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认同,赞一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便告别了林钰,往堂屋去了。
林钰只觉得这是奇遇了。
平白遇见邬思道,这人乃是远近闻名,“绍兴师爷”之中的佼佼者,不想如今竟然到了江苏巡抚宋荦这里。
只是不知道,宋荦原道苏州而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想着没个所以然,又挂念着隔几日去盐商宋清新修的宜春院赴宴的事儿,一路便进了家学,读书空闲时间里,跟新请的先生许慎言说遇见了邬思道——
许慎言,不是之前那严先生,现在林钰可是个难得的好学生,许慎言这先生当得可舒服着。听林钰说这话,他一下坐起来,“邬思道?”
这人可是个有能耐的,只不过考取功名几次,就是不中,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人一怒之下去当了师爷,现在名声倒更响了。
今儿林钰备下了好些吃食,干脆邀了先生许慎言并黛姐儿先生贾雨村,回头又请了邬思道来,几人齐聚一堂,叫丫鬟摆了菜,上了酒。
邬思道看得眼前雪亮,许慎言也是个讲究吃的,这二人乃是臭味相投,又相互慕名许久,当真一见如故。只是那贾雨村乃是被贬谪之人,当初因贪酷而被黜落,现在却跟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林钰是主人,菜上完,众人起筷,林钰也坐在一桌吃。
“这一道菜瞧着古怪,像是豇豆,吃着却不像……”
贾雨村夹了一筷子炒绿豆芽,问了这么一嘴。
林钰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小碟子菜,不过按照四川盐商的吃法做得精细一些。”
他将方才在走廊下面说的那一番做法重复一遍,贾雨村大为感叹:“这些个盐商,果真是‘怪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邬思道也早夹了一筷子,只觉得菜香肉香融为一体,美妙极了。
“这一道菜我似乎见过。”
等换一道菜的时候,邬思道忽然顿了一下,他看向林钰,有些惊疑不定,问了一句奇怪的话:“林公子,贵府可收了个新厨子?”
原本这样的小事林钰是不该知道的,可因为此事特殊,他偏偏知道。想到前些日自己私底下去探那厨子时候的古怪,林钰只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脸上的表情是越发严丝合缝,一点异样也不露。
林钰道:“是有这么一个新来的,很会做这些精致的吃食,府里上下的厨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哦——”邬思道皱眉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转了过来,继续说吃的了。
“这一道菜名为‘鸦雀咀’,选空心菜每根菜尖上两三片似雀舌大小的嫩叶,麻油炒鸡汤烹调,好几斤菜才能做上这么一碟。”
“炒豇豆,乃是这下面的小厨子们把里头给掏空了,或者酱料姜盐,把肉泥给灌进去,再用麻油炒制出来,吃的是个功夫和稀奇。”
“田雁门走炸鸡……”
……
林钰似乎对这些吃的很是了解,也是吃之中的行家。
他不自己说完,邬思道对此一道也很了解,林钰说一会儿,他也插上来说。后面便成了邬思道说,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这一顿吃完,贾雨村大叹天下盐商之奢靡,听得林钰一挑眉,没说话。
邬思道也没说话,吃得好便是了,贾雨村偏说这些个扫兴话。他自己被贬黜便是因为贪酷,而今倒好意思说旁人奢侈起来了。
“今儿这一顿算是吃了个舒服,二位仁兄与林公子,邬某人这吃完了还得回宋荦大人那儿去,这边走了。”
他告辞,众人也就散了。
林钰也出去,不过才到拐角处,便瞧见那邬思道站在阶边,双手揣进袖子里,似乎在等人。
“林公子叫邬某人好等。”
见他过来,邬思道便一抬眼,笑了一声。
林钰故作不知:“邬先生等林钰,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方才邬思道于席上问起那厨子的事情,林钰便知道他已经上钩了。这邬思道号称是足智多谋,绍兴出名的师爷,若他名副其实,不会察觉不出这样的关键来。
当初卢冲成为总商,协助两淮巡盐御史,代征盐课,便是林如海亲自点的。现在卢冲出事,林如海虽然没被牵连,可保举不力,未必对仕途没有影响。林如海看着是没事儿,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宋荦主办此案,邬思道乃是宋荦幕僚,不会不注意林如海的情况。
可原本该跟卢家撇清关系的林如海,府里出了个厨子,做得几道地道的菜,那就怪了。
不是大户人家,出不来这样精细的厨子。
更何况卢家当日便有一道名菜,方才列席间的时候被邬思道认出来,这才猜出卢家的厨子竟然到了林如海的府里。下人们的流动本身是极其正常的,可在林如海这里就不由得要让人多想了。
卢瑾泓是个会吃的,他家厨子的地位也超然,能跟账房先生比。遇到有才华的厨子,卢瑾泓还要亲吩咐人去请,求的便是口舌之欲……
邬思道问道:“林公子,您告诉邬某人一句实话,只对林大人没坏处的——卢家的厨子,是不是到了你家?”
林钰脸上的表情不见异样,只道:“下人们的流动正常极了,卢家的厨子到了我家,可有何不妥之处?”
林府这边虽然是富贵,可难以跟盐商相比。他们把自家出色的厨子称为内庖,这些厨子一般只在盐商与盐商之间流动,林如海虽是巡盐御史,也不该在此列。
邬思道这话不会对林钰说,不过这事儿心里已经有了谱,只道:“并无不妥之处,只是邬某人艳羡罢了。这会子怕是大人在找我了,邬某人告辞。”
“告辞。”
林钰盘算了一下,便伸手一抹自己左手大拇指,又停住,怕还是要早日试出那厨子深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