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这番成就,一来是自身奋力上进,二来靠的也是他父亲的帮助。麻长老虽然不是官场人物,但银子可不分从哪里挣的。
虽大洪建国至今也称得上是太平盛世,但仍逃不脱“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批语。
当世,若银两要多少有多少,那官就是要多大有多大。
麻长老已下定决心,要让儿子当个一州州主才好,所以他还要多挣些钱财。
既是双喜临门,麻长老晚上自然要摆下酒席,热闹热闹了。
他特地从山州主城请来的厨子,早早就叫人从后院挖出了年前藏下的佳酿美酒,把宗派内执事及以上者全都请了。
郭裕飞沈墨砚也自在受邀之列,但两人都借故未有出席。
麻长老也不在意,夜幕笼罩,湖州宗会客大厅中灯火辉煌,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受邀来的,无一不讨好麻长老跟他儿子的,谀词潮涌,麻长老听着好不舒服。
酒过三巡,麻长老喝了不知多少敬来的酒,已经醉了三分,在场众人十个有六个已喝红了脸,宗内规矩也暂抛脑后,一个个晕晕乎乎,嘻嘻哈哈,闹腾得正欢。
夏义自斟一杯,摇摇晃晃走到麻长老身前,大着舌头高声说:“长老,夏义再敬您一杯!”
“好,好。”麻长老举杯跟他一碰仰面喝一杯,夏义也一口喝尽,晃晃悠悠地回去了。跟着夏忠也端着酒盅凑了上来,他可没醉,脸色忐忑,显然是有事相求。
“师父……”夏忠犹犹豫豫开了口。
“唔……夏忠啊,来,跟为师喝一个。”
“是。”夏忠赶忙把杯中酒喝尽了,却扭扭捏捏不肯离开。
“嗯?怎么?还要再喝?”麻长老乜斜着他说。
“不不不……”夏忠再思量一番,鼓起勇气,开了口,“长老……我想……我想再支两百两银子……”
几日前,夏忠在常胜赌坊赌发了性,将紫金黏土输给夏梦溪之后,又找赌场里专门放银子的人借了五百两,结果又输了个精光。
回到宗门,怏怏不乐,一整天都没有出屋,又过两日,催账的人竟尔找上门来,向夏忠索要本金加利息,共计八百两。
夏忠借的时候也知道是高利,可仍是忍不住借了。这两年他跟着麻长老是赚了不少银子,但平时吃用奢靡,根本没什么存款,一时间也拿不出八百两,思来想去,决定耍横不认。
结果,对方也不恼火,只是淡淡地说:“夏爷,我们念你是宗内人士,已宽限了你两日,没曾想你如此不讲究,白纸黑字在这里放着,你还像赖账?”
夏忠自然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再高,也是自己同意的,倘若赖着不还,对方捅到官府,他也不好受,心念忽动,起了毁尸灭迹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区区八百两,还了,也没什么……”
“么”字刚落,忽地出手,直朝那借条抓取,拟要夺过来撕个粉碎。
却不料对方身手相当了得,手腕忽翻,便即躲过,另一只手跟着做刀劈出,正中夏忠手腕。
夏忠大骇,连退两步。
对方说:“姓夏的,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既然敢放给你,就一定有收回来的本事,对你客气些是看在麻武丘的面子上,别以为你靠着湖州宗便可无法无天,我们赌坊后头可也有大宗派撑着。我们再给你三天时间,还不上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了!”
夏忠惊惧难当,不敢拖欠对方银两,赶忙去找哥哥夏义借银子,夏义大了夏忠四岁,从小到大都管着夏忠,很有做哥哥的威严。
夏忠怕他责打,也没敢说事情,只是所手头紧向借些银两周转周转。夏义也知道弟弟好赌,但却没想着他会在赌场借高利贷,便借了他一百两银子,并嘱咐说:“你小子是不是有去赌钱了?这可要慎重,要是让我知道你烂赌欠了债,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忠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我每次去赌只不过玩个几十两银子,怎么会欠债?且我有钱呢,都放在钱庄里吃利息,现在取不出来。待到年底,我取了还你。”
只跟哥哥要来一百两银子,还差了七百两,没办法,同宗好友借了个遍,又凑到一百多两,可距离目标还是相差甚远。思来想去,还得找麻长老帮忙。
找个了时机,夏忠随便编了个理由,说是要预支些银两,麻长老也算大方,直接支了两百两给他,这可是他一年多的月俸。
又得两百两,夏忠还是愁,三天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银子却只凑到一半,他窝在房间里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这一日傍晚,忽有弟子前来知会,说是晚上麻长老要设宴为麻公子接风洗尘,命他前去作陪,虽然不想去,但主子有令,他可不敢不从。
席间,麻长老喝得兴起,心情甚佳,夏忠瞧见了,忽然生出个趁机再要些银子的主意来。
他明明知道麻长老精明强干,虽然看上去醉了,但到底有没有醉,可说不准,若是没醉,自己说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后果那可不敢想。不过,若是真醉了,说不定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了呢?那可不结了燃眉之急?
再想到明天就是最好期限,夏忠决定冒险一试,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一颗心七上八下,眼都不敢向前瞧了。
“什么?”本来看上去已经有几分迷糊麻长老,双目陡然射出精明的光芒,正色说。
在场人都是一惊,嬉笑声,交谈声,一下子都没了,齐刷刷地望向麻长老。
麻长老顾及夏忠颜面,并未当场训斥,只是说:“现在正吃饭呢,这事待会儿再说。”
“是……是……”夏忠赶忙退下,麻长老重换一副笑颜,把酒言欢。夏义不知弟弟说了什么事,忙上来打听,夏忠不还不敢跟哥哥言明,只是含糊过去了。
晚宴结束,麻长老找人将夏忠叫道自己书房。他肃穆地瞪视夏忠,缓缓开口:“夏忠,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前几天我已经支给你两百两了,且据我所知,全宗上下,你能借的都借了。如今却又来开口?
你是觉得我是太喜爱你了,愿意由着你胡来,还是以为我老糊涂了,会再给你一笔银子?”
夏忠瑟瑟发抖,赶忙跪倒:“师父息怒,师父息怒。我遇上些难事,缺点银子……缺点银子……”
麻长老忽地飞出一脚,踢在夏忠肩头上,厉声说:“缺点银子?你缺的是一点银子吗?你做下什么事了,快快说来。”
夏忠肩头遭踢,仰倒在地,但赶忙重新跪下,只觉肩头火辣辣疼痛,好似骨头都被踢断了。他想把自己欠赌债的事说出来,却又不敢,十分纠结。
说出来了,说不定麻长老会为自己解决,但一顿责打肯定是免不了的,而且一个烂赌的人,麻长老还会不会重用?
可如果不说,剩下四百两银子自己去哪里搞?
思量间,自己目光不经意跟麻长老饱含怒火的双目一碰,不由得一个哆嗦,心说:“我师父心狠手辣,办事果决,如果我说了,他非但不帮我,反倒觉得我已经无用,是个累赘可怎么办?那日围攻黄长老,重伤弟子是何等下场?”
想到此处,哪里还敢再说,忙扯谎:“师父息怒,弟子前几日去钱庄存银子,听人说了有个珠宝行极缺银子,四处借款,给的利很高。
但却是一千两一收,小额不收,我……我动了心思凑点银子赚一点利息……”说完后以首叩头。
这事并不是夏忠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麻长老不仅知道这事,而且经过思量和考察后已经借给那珠宝行五万两银子,并已扣取五千两利息,一月后珠宝行还会还自己五万两整。
麻长老相信了夏忠的话,倒不是说他这一回看走了眼,而是他没有把夏忠当成一个怀疑对象,他每天经手事太多,可真没有那份闲心在没有任何端倪的情况下去怀疑一个十分信任的部下。
麻长老“哼”了一声,说:“你小子当真精明得很啊,拿我的钱去套利,想得可真好。”他虽出言责备,但心中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对夏忠产生什么不满来。
他认为想方设法捞银子再正常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属下都在暗中这样做。但只要不过分,不动他的利益便好,他也不会追究。
“弟子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夏忠一直保持以首扣地的姿态,生怕自己慌乱的表情会让对方察觉出不妥来。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阵,麻长老忽然开口说:“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滚蛋?”
“是是是……”夏忠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弯月悬空,云似淡眼,夜深了,湖州宗内也安静下来。夏忠满腹心事,哪里有心情回房睡大觉?又哪里睡得着?
顺着游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想着以往听到的因为欠债不还而被断手断脚,甚至被杀的轶闻,好不害怕,止不住地唉声叹气,想着明天两人来到自己应该如何对付。
拼了吗?拼不过。
要不连夜逃了了?舍不得。
“唉……”夏忠重重地叹息一声,忽地,一双黑缎靴子映入眼帘,抬头一瞧,却是沈墨砚拦在了自己身前,她一身夜行黑衣,未携兵刃,头上戴着一只玉钗,是她用三百两银子从夏梦溪那儿赎回来的。
“你……你干什么?”夏忠退了一步。
“你缺银子。”沈墨砚开门见山。
“你……你想干什么?”夏忠重复一句。
沈墨砚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朝前抛出,抛出之际,发出“嗒嗒”声响。
夏忠耳朵不由得一动,他听出这时银锭子相撞击的声音,赶忙抄过,扒出个小口,借着暗淡的月光抄包袱里一瞧,果然都是白银,掂量着分量,应该有三四百两上下。
他大喜过望,也不管沈墨砚有何目的,先紧紧抱住包袱,望向沈墨砚,等待下文。
沈墨砚见他收了银子,便开口说道:“你聪明人,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夏忠说:“你到底让我做什么?”
“那个妙机,是你找回来的,他的身份你必然也知道,对不对。”
夏忠思量一番,说:“正是。”
“那就好办了,你随我去见宗主,向他说出实情。”
“不行,不行……这是麻长老交给我办的差事,我若办砸了,吃不了兜着走!”
“哦,这样啊,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将银子还我,咱们全当没见过。”沈墨砚说着便向前踏步,伸手往夏忠怀里抓去。
夏忠视怀里的银子如命一般,那肯让她取回,急急一个倒纵,躲开。
“怎么?想跟我过两招?”沈墨砚说,她有蓝霞六阶修为,夏忠不过绿芒八阶,相差太远。
夏忠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她对手,打是打不过的,但就是不愿松手,连声说:“等等,等等,咱们再商量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你想要这银子就跟我去见宗主,把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如若不然,银子还我,咱们各走各的。”
“沈长老,你不就想戳穿妙机么,我有不出面就能做到的办法。”
“什么办法?”
再过几日,已至四月天。春色阑珊,风软尘香,正是人间的好时节。
可郭裕飞仍是魂不守舍,除了每晚望望月亮之外,整日里,什么也不做。若不是沈墨砚,他或许连衣服都不知道换一件。
入夜,月上柳梢头,已有虫鸣阵阵。
郭裕飞木然立于院中一棵海棠树下,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发呆。
“相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缓缓地扭过头,看到来的是沈墨砚,一身素色无袖长裙,外罩轻纱衫子,白藕似的手臂朦胧可见。
俏脸含笑,精施粉黛,浓淡相宜。
只可惜郭裕飞无观赏的心思,见了沈墨砚,第一句话便问:“墨砚,你说若绢一年后是能够醒过来的,对吧?”
沈墨砚未有回应,缓步走到郭裕飞身前,说道:“相公,咱们今晚不提燕姐姐,好不好?”她虽大了燕若绢六七岁,但因是妾室身份,所以称正妻为姐姐。
“今天是我生辰,陪我走一走,好不好?”沈墨砚说。
“啊?今天是你生辰?”郭裕飞吃惊,并有些羞愧,自己这些天一颗心全放在燕若绢身上,差点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老婆需要关怀呵护。
忙说:“光是走一走哪里行?我让厨房做碗寿面……不,咱们出去吃吧?”
沈墨砚摇头:“不要,就想走一走,就在宗内就好。”
郭裕飞思量一阵,说道:“也好啊。”
于是两人肩并肩踏上游廊,沈墨砚略快半步,引着郭裕飞前行。穿过一道宝瓶门,进了第三进院子,直朝南行,便是个小花园。可沈墨砚偏偏步子轻点转向西行,郭裕飞赶忙跟上。
“咦?妙机真人还没休息呢。”沈墨砚指着前头一间厢房说。
郭裕飞忙说:“咱们今晚不提这些。”
沈墨砚一笑:“你也太过小心了。嗯?妙机真人屋里头有人啊。”
两人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郭裕飞便听到妙机真人屋内传出嘈杂人声,显然他房里来了不止一位客人。
又走进些已能听清里头的说话声,只听一个尖细声音说道:“啊呦,老哥儿啊,你这真是混发达了,我好羡慕啊!”说话间还有咀嚼食物的吧唧声,显然说话人在边吃边说。
跟着是妙机声音:“嘿嘿,我只不过略施小计而已。”
又有个粗犷声音说:“老哥哥,你也带带我们啊,你这天天山珍海味,住的地方跟皇宫似的,可别忘了咱们这帮子穷哥们还在睡桥洞,吃野菜呐!”
妙机又说:“这个好说,你容我想一想,寻个机会,把你们也安排进来,挣不挣得到银子不敢说,但好吃好喝,睡软床倒是简单。”
“当真?”数个声音齐声说。
“当然了!湖州宗宗主现在对我惟命是从,我说什么他都信。过些日子,我说他夫人情况危机,需得找些朋友过来拯救,到时候你们来就成了。”
“啊呦,居然这么容易?老哥哥,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把这样一个大宗派的宗主给骗住?”
“哈哈,咱们是自家兄弟,知根知底,我也不说虚的了,手段呢,是一方面。另外便是那郭宗主实在太蠢。他那老婆明明只剩下一口气了,哪里还能转活?
他却死活不信,就是要救,这不是痴心妄想吗?痴心妄想之人最是好骗,他因为他所求之事本就匪夷所思,所以我就是做出再多离奇荒诞的事来,只要告诉他有用,他就也肯信。”
屋内众人听到这里,啧啧称赞。
而屋外,郭裕飞听了,却如遭雷击,悲愤交加。
当然,郭裕飞能听到这些,可不是偶然,是沈墨砚与夏忠一起商定的计策。
前几日,沈墨砚本打算让夏忠出面揭露妙机,却不料夏忠忌惮麻长老不敢做,但又想要银子,于是想出一个折中办法。
妙机是他在湖州街头偶然遇见,见其口若悬河,夸夸其谈时脸不红心不跳,颇有行骗之才,于是灵机一动,让他假扮妙机。
妙机在街头行骗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有一伙人,相互帮衬,相互为托,这一点夏忠也是知道。
昨日,夏忠设计让妙机出门时巧遇行骗同伙,自然聊了起来。妙机好大喜功,将自己说得春风得意,同伙们好不羡慕,自然想沾些光。妙机有些为难,夏忠却赶忙说:“无妨,全请进宗内做客,费用算我头上。只要悄悄行事即可。”
妙机好不欢喜,赶忙将众骗子带回湖州宗,入夜,夏忠特地买了肥鸡美酒交给妙机,说是犒劳他的。
妙机见鸡有十只,酒有两坛,待夏忠一走便即叫来同伙分享。三杯黄汤下肚,妙机便开始显摆了。这时候沈墨砚得了夏忠消息,引郭裕飞来到妙机门前。
当下,郭裕飞怒不可遏,闯入妙机房间,双目圆睁,瞪视妙机:“你说什么?”
妙机见了郭裕飞大惊失色,舌头打结:“郭……郭……郭宗主,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也真是傻,居然能听信你那些鬼话!”
“鬼话?什么鬼话?”妙机装傻充楞。
“刚刚你所言,我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你还想赖?”
“我说什么了?郭宗主兴许听错了了吧?刚刚我可没说话,都是他们在说。”妙机慌不择路,居然想要移祸同伙。
同伙们赶忙摇头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