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虎子,敢与真正的猛虎相搏吗?弓马娴熟,粗通文墨,便是豪杰了吗?
黛玉用力摇头。
元瑶道:“文不成、武不成,那便是王孙公子了?你的家世单薄了些,王妃是不用想了,况且皇家王家是非太多,很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但次一等的公侯伯爵倒能考虑,捡一支人口少的、家风清正的,一嫁过去便是显贵夫人了。”
“还不愿意?莫非你想入宫……”
“别说了!”黛玉忍无可忍的打断她,手里的帕子被她扯得几乎变了形,然而对上元瑶那双过分幽冷的眼,满腔的愤然却蓦然化为乌有,只余下了漫无边际的无措与委屈。
“我该有什么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她睁了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目光迷惘,蓦地绽出一线光亮,“大姐姐您一定是有主意的,您教一教我,我不想不人不鬼的过一辈子!”
短短一席话,所有举案齐眉,富贵荣华,风光得意,全被她“不人不鬼”四字一笔勾倒。
淡漠的神色自元瑶眼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肃穆之意,她深深的望着黛玉,深深的问:“你当真想好了?”
黛玉这大半年来一直忧闷难言,如今一朝被挑破,郁结之气泻去,原本焦灼恍惚的心智反而如被清泉甘霖洗涤般清明沉静了下来:“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是再不给自个儿退路的。”
“你便没有想过,你是一厢情愿吗?”元瑶见她面露坚定之色,颇觉不解。
转瞬之间,黛玉想起了被重重罗帕掩藏之下的匕首,以及匕首的主人将其借与她之时不舍又诚挚的坦荡。
“他的心,自是如我一般,我是知道的。”她说,“即便他心未必如我心,他未娶、我未嫁,缘何我便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吗!纵然不成,大不了带发修行,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这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显然让元瑶颇为意外,她紧紧逼视着黛玉的面容,后者尚年少,眉梢眼角仍透着青涩如初开蓓蕾的娇嫩,却敢直视着她的眼睛,纤细如扶风弱柳的身板挺得直直的,丝毫未因她那过分凌厉的目光而生出半点退避躲闪之意。
目光的交锋只有一瞬,彷如春冰消融,元瑶兀自血气不足的脸孔上泻出一丝笑容,目光错开了黛玉的脸,向着某个方向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不出来!”
似有未名的风,自不知何处而起,寝殿内燃烧残半的灯烛微微的摇曳着,投射出微明微黯的光影。
黛玉蓦然颤了一下。
大半年的时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赦生的身影再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压在箱笼深处的匕首,黛玉几乎要以为那位沉寂又孤静、放浪又诚挚的少年只是她在丧父之痛的打击下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她尝试着从贾母、从王夫人处探听元妃的消息,知道她失宠,又复宠,六宫宠爱在一身……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正常到那名沉声肃容宣告要代贾元春活下去的奇异女子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二人既不存在,那斯时、斯地、斯人,又当真是真实的吗?她,姑苏林黛玉,又当真可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一刹那吗?
这般想着,黛玉一度整个人都有些入了魔。这样朝夕的恍惚自然瞒不过贾母,然而召来太医再三诊治也不得其法,又见她神智尚算清明,只好苦笑道:“玉儿原就有些痴病,谁知越长大些,身子是好了,性子竟越发痴了。”
黛玉也知道自己是有了心病,却也无力挣脱。只好慢慢的捱着,能捱到梦醒自然是好,若是捱不到,拖到这副躯壳自生自灭,也算是得了解脱。
似是终于被不知名的风掠起了边角,那明昧不定的烛光倏然一暗。黛玉似从一场长梦中惊觉,像是漠然,又像是含着无法言说的久久的期待,她转过身,神情似真似幻,似梦似醒。
仿佛梦幻空花,风灯石火,那名记忆中叫做赦生的少年双臂环抱靠壁而立,正抬起头望来,眸沉冷秋,额间丹朱如血,漫长的褐发漾动出流瀑的微波。
黛玉只觉心底似有波澜汹涌,极宏廖,又极柔暖,喉间不知被什么哽住,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晕眩似的扶住了床柱,面上流动不断的是涩凉的触感,她只恍然未觉,只定定的凝望着。
那双明净褐瞳中倒影出来的泪如泉涌的少女是她吗?她为什么在靠近,是他在向她走来吗?这是梦吗?是真假难辨的记忆吗?还是寤寐难安下的幻觉?
微暖的怀抱驱散了所有的恍惚的迷思,赦生抱得那么紧,似乎无力克制胸中澎湃的心绪,又似乎是要击碎彼此心底所有的不安,又似乎是一个生死不离的宣告。
刹那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随博山炉上袅袅的檀烟化作了一脉空无,所见、所感惟有彼此的眼、彼此的心。那是地水火风的四大皆空之间,唯一确定的存在。
“黛玉……”他叫道,语气郑重而虔诚,饱含着信仰一般的笃定叹息,“我在。”
漂游无定的心,霎时得到了真实的圆满。
良久,元瑶声音飘了过来,因为伤重而虚弱,却含着难得的笑意:“你俩是当我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