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湘云气得直跳脚,忽然眼珠一转:“也罢,横竖今儿这罪名我是担定了,与其冤枉着,还不如坐实了它!”说着猛地往来一扑,黛玉忙轻轻的往宝钗身后一躲。两人以宝钗为圆心,你追我赶的没个停,宝钗给她们两个晃得眼晕,连忙一手一个拉住:“看我面子上,赶快收住吧!还千金大小姐呢,简直像两个可劲撒野的疯丫头,快快打住——凭个什么事,能闹成这个样儿的?”
湘云早把自个儿转了个半晕,闻言晃了晃脑袋,努力回忆无果,只得道:“不记得了。”
宝钗看向黛玉,黛玉早咬着手帕子笑得说不出话来。三人进了屋去,又说了一会儿话,湘云便随宝钗去蘅芜苑安置去了。黛玉向紫鹃嘱咐了几句,后者便走了出去,隔了会儿功夫方才回来,向黛玉轻声耳语了几句。
黛玉猛地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使劲的揪了揪帕子,才勉强道:“这事不可拿出去混说。”
“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么?”紫鹃道。适才黛玉叫她打听湘云在家时的光景,她拿了几块点心给了服侍湘云的奶娘周氏的小丫头,不过略旁敲侧击的了几句,小丫头便什么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湘云尚在襁褓中时双亲便相继离世,自幼由叔父保龄侯史鼐一家抚养。在外人看来,保龄侯一家对这个侄女也算尽心,一般的也是穿金戴翠,该有的德言容功上的教养也一丝不落,也读了满腹的诗书,每回出门交际保龄侯夫人也没少吩咐她添衣。然而收养究竟不同于亲养,外面看着是一视同仁,私底下要想做到将养女与亲生儿女一碗水端平却是难之又难。原因无他,盖人之常情耳。
黛玉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料想保龄侯毕竟是体面人家,面子上总不会做得太过分——可谁能想到湘云在家时居然每天做针线都得做到三更?女儿家做些针黹原也不稀奇,可把侄女当绣娘使,全家上下差不多的活计都得亲自动手,未免过分了些。说到底,请个针线上人能费得几个钱?不拘从哪里刮下一点节用便足够养活十个八个了。
“世间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锦衣玉食,父母在时倍受眷爱,双亲死后还有亲人可以依傍,已经十分幸运。”赦生昔年劝她的话不经意又从脑海中掠过,黛玉幽幽的一叹。
比起湘云,她原是幸运太多。湘云的爹娘去的太早,除了姓名,湘云对自己的生身之人几乎一无所知,而黛玉虽双亲俱丧,好歹极幼时还颇过了几年融洽和美的生活;湘云为亲叔父收养,尚且隔了一层,而黛玉自来荣国府以来深受贾母喜爱,竟是把亲生的孙女还要靠后,虽非同姓之人,但到底比湘云自在许多。从前那般的自怜自伤自悲自艾,确是她自误了。
至此湘云便在大观园住下,每日里与众姊妹吟诗作赋、赏花观月,十分快乐。宝玉那日虽与湘云有过不快,但两人一淳厚通脱,一旷达洒然,些微口角小事总不会放过隔夜去,不过离开一个照面的功夫,再见面时已然亲厚如旧。这日湘云与迎春赶围棋,她在诗词一道上甚为聪慧,在对弈之道上天分却相当平常。而迎春则恰恰相反,为人木讷安分,诗词上也是文采平平,偏偏在下棋上极有天分,湘云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时被杀得连连败退,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偏宝玉又不肯做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乱七八糟的在旁指点个不停,有用的招数没能指出来一个,倒把湘云的思路搅和得一团糟。湘云急了一脸的汗,两眼错也不错一下的瞪着棋盘,一手把棋子掐得死紧,百忙之中还不忘推了宝玉一把:“边儿去,你是个不中用的,别混我了!”
宝玉好脾气的笑了笑,便挪步走出,扶着栏杆去看水中青青的荷盖,猛然听见有人奔来,却是袭人。一向温柔和缓的袭人此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换了衣裳出去!”
宝玉一头雾水的望着她,袭人拍了拍胸口,好歹把气喘匀了些,面色依旧焦灼:“宫里使了人来,专点名要见二爷,说是太上皇召见,你快随我回去换衣裳!”
再贤惠的人又急又忐忑时说话的嗓门都不会太小,话音未落,不止是宝玉,紫菱洲里上上下下的都慌了神。一时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个大观园都知道了太上皇召见宝玉的消息,众姐妹亦是有喜有忧——喜是掐指一算,这日正是太上皇的圣寿,之所以召见宝玉,大约是元妃献上的那份寿礼有了动静;忧的是宝玉素性放诞,最厌恶的便是与仕途官场之人交接,于大场面上的经验与见识实在有限,若只是等闲的朝廷官员,会一会倒是无妨,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他纵有失礼,对方也就受了,可如今一下子就提升为太上皇这等级别……她们还真怕宝玉会御前进退失仪,开罪了老圣人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当宝玉手脚并用换好了大衣服,匆匆赶到园门前时,便望见众姐妹齐刷刷的等在旁边,无论是一向与他保持距离的宝钗,还是近来颇觉疏远的黛玉,眼里脸上的形容俨然都写着同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千万把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