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侧身拍了她一扇子:“颦儿这舌头是怎么长的,自己出去清闲了一个多月,留我们在府里劳心劳力,见天儿的盼着你们回来。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不帮我们分担分担,倒先派出我们一大摊不是来了。”
黛玉见她神色不似玩笑,再看探春与李纨亦是微露不虞之色,心知这回掌家的太太们前往送灵后,留下代理的这三位想来着实是被那起子上蹿下跳的下人们给搅扰得不轻,当即敛住笑容:“有大嫂子、三妹妹和宝姐姐在,还弹压不住人?这话我可不信的。”
李纨忙道:“大事都是不曾有,只不过那起子人,家常哪一日不生些闲气出来?倒也应付得来。只是宝玉眼看就要殿试,届时不管列在哪一甲,都是头等的喜事。虽说国孝期间不能大办,家里总要小贺一回。我这些日子可是头疼,好歹是这一辈里头一个金榜题名的,办得大了张扬出去反是祸事,办得小了又看着不像样。”她说的平常,实则近日来闹的事故远比从前多上一番。一则探春兴利除弊,将大观园各处产业包给了婆子们照管,谁知那些婆子们管的太严,便是一颗烂果子也不许人碰上一碰,园中的丫鬟哪个不是跟着各自的姑娘素日里逞威风惯了的?两下里撞在一处,便是没完没了的口角纷争;二则梨香院的小戏子们被分入各房,这些小姑娘练就的牙尖嘴利、心高气傲,个顶个惹事的好材料,动辄便要生事。只是这些事故细究起来,总有一大半是由总管那些事务的探春与王夫人而起,不好与黛玉分说明白。黛玉心领神会,当即不再细问,只道:“凤丫头如今还是那样的光景?”
凤姐的病姑娘家不好说的,是以仍是李纨回答:“可不还是那个样子?只好慢慢养着罢。”在凤姐没修养好之前,莫说是重新结社作诗,她们连正经看本书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大约家长里短的琐碎细务,从来都要最是能将女儿家的性灵磋磨为一地鸡毛的暗淡的吧。
黛玉眸光微敛,心下微觉无味。大约宝钗也有同感,放下手中团扇,笑叹道:“罢,罢,姐妹重逢,说什么不好,尽提些针头线脑的烦心事。往日还有人笑凤丫头俗气,如今我们才料理得几日,就生生变得这么着——我倒想着,咱们的海棠诗社就这么着荒废了实在可惜,横竖我来这里后也没请过大家,待国孝一过,我坐东,请阖府里聚一场,散了后我们再起社作诗,如何?”
众人称善,独黛玉连说“不如何”,她道:“明明说的是我做东,宝姐姐怎么和我抢起客人来了?”探春笑道:“我们便是吃了宝姐姐的酒,林姐姐难道就忍心把我们赶出门去?”
姐妹们哄笑一场,便各自散了。黛玉因回到潇湘馆,雪雁心疼自家姑娘风尘劳顿,早早的便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几样精致吃食要给她好好补补——待黛玉重新梳洗罢,正好摆上了桌。荣国府调给大观园小厨房的厨娘无不是一流的手艺,又是精心烹制,一粥一点一菜自是滋味鲜妙,黛玉却只闷闷的,略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了。
无趣,这样的日子……都太无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难道便只为了日复一日的在吃、穿、针线、打扮、宴饮、永远不见尽头的家务琐事之中辗转,即便是灵慧巧思,也只能秘藏闺中,默默的在不为人知中消弭无踪吗?
若说与赦生定情之时,她最大的期冀是能掌握自己的姻缘、自己的人生,那么就在适才望向搁在一旁的燕窝粥时,她蓦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期冀。是否她也可以做些什么,以足证自己曾存在于此世?
还不待黛玉细细敲定好心底的筹划,外间早已因太上皇闲极无聊假太后之手的一回赏赐,闹得沸沸扬扬。原来年初宫中便传出风声,道是皇帝有意为皇长子挑选淑女为妃,令各家有适龄女儿者造册上报,黛玉年岁合适,便也混在贾家的名单中一齐报了上去。她嫁妆不丰,娘家又已经绝了户,所谓上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大批娘家势力雄厚的名门闺秀可供挑选,黛玉不起眼得很。除非皇帝想要让自家长子的前途废了,否则绝不会糊涂到把黛玉定给他——可这一番恩赏落下来,黛玉算是彻底给扯到了前台来,也不知道某些人暗中到底揣测了些什么,渐渐地便有传言,道是黛玉是忠臣遗孤,又是宠妃表妹,还十分得太后看重,皇家定是有意聘黛玉为皇长子妃的。
被各家夫人有意无意的以目光“验看”过几回后,黛玉终于坚辞了贾母继续陪同她出席这帮太太、夫人们日常茶话会的要求,自呆在潇湘馆内,或是读书,或是抚琴,或是教廊下挂着的鹦鹉读诗,任物议如沸,她自在心中默默存思着前日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倒也自在。
这夜,她方朦胧入睡,忽觉头顶上空的檐瓦有耸动之声,那声息极细微,一点即逝,似是夜猫悠然踱步而过,若是耳力不济、睡意颇浓的,大半是要忽略过去的。可黛玉惺忪的眼不过是略眨了眨即清明过来,这声音她并不陌生,往年赦生带着她越过重重楼宇,在夜星银河下徜徉之时,每一分足尖轻点,所发出的正是这般清细而飘然的声音。
赦生远在他方,适才经过的屋上君子不是他……黛玉起身凝坐片刻,披衣下床,悄悄的推门而出。正逢月上柳梢之时,星汉鳎律凑āw煊裢匾屡痈吒吡15陂芙鞘尬侵希2鳎嘤盎腥蝗缭鹿饽傻乃o乱豢蹋欢拢6ㄔ邝煊裆聿啵陧纳睿袂迤洌腔碓脑
“这早晚的,大姐姐你怎么来了?”黛玉微笑问道。
元瑶自顾自的审视着她,霜华月色里,少女盈若零露,鬓若雏鸦,双眸澹澹如素水寒江,于倾城之色之中更增出一抹高迈鲜洁的气韵。若说旧日的她是沉浸爱河之中的美丽少女,那么此时沐浴于月光之下的她则空前的与“仙”之一字接近了。元瑶甚至看得到无形的清辉环绕在她的身周,仿佛半个天地间的月华星光都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徜徉于黛玉的衣发之间。
文运护身么……
元瑶收回目光:“我来,是想问黛玉你一个问题。”说着颇恶劣的一笑,“我若果真促成了你与皇长子的美事,那银赦生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