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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氏向皇上请罪。”
六月初抵达京城, 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是带我入乾清宫面见康熙, 然而我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打断。
康熙离座,走到我跟前,略弯下腰, 伸手在我肘后虚抬一把,我站起, 不无惊讶地抬头看他,而他眼中有一丝沧然味道, 不期然击中我。
“回来就好。”康熙示意李德全捧过一个明黄色罩布的长形托盘, 揭开罩布,现出一件用金丝线镶民族特色图案花纹的大红色蒙古女袍,“纯悫托朕将这件衣裳交你做个留念, 她说前年在蒙古草原上为十八阿哥庆生时与你共唱‘敖包相会’, 是她十分快乐的一件事。”
回京路上,我已听年羹尧告知今年年初康熙连亡两名公主, 一是贵人兆佳氏之女, 下嫁喀喇沁杜凌郡王的和硕端静公主,还有一名便是通嫔纳喇氏之女,喀尔喀台吉策凌之妻和硕纯悫公主。两名公主都是正当盛年,噩耗传来,康熙十分痛心, 生了一场大病,年羹尧虽未明说,我也料到四阿哥迎娶年宝珠为侧妃多少是借了大办喜事来减轻皇阿玛伤悲之情, 如今眼见纯悫遗物,我亦是一哀:“皇上……”
“叫朕皇阿玛。”康熙缓缓道,“朕已连失爱女,难道你还记恨着朕,不愿作朕的孩儿么?”
记恨?
我恨过康熙么?
也许吧,没有康熙一开始将年宝珠指婚给四阿哥,或许我可少走弯路。
但现在,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父亲。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失去十八阿哥之后的那种刻骨痛楚,虽然康熙有这样多儿女,何尝不是哪个都爱?
“……皇阿玛。”我说,“与和硕纯悫公主共舞,亦是小千难以磨灭的记忆。”
小太监魏珠帮我把蒙古袍接过一遍,康熙咀嚼“小千”这名字,终道:“好,景奇和婉霜的女儿长大了。”他突然目光炯炯,似要看穿我,“但在乾清宫、紫禁城,不再会有第二个玉格格。”
我无语,唯有垂眸以对,忽听隔帘一动,进来一人:“四哥!”
这声音,是十三阿哥!
四阿哥的反应奇快,十三阿哥还没走到跟前,他已先迎上:“御医千叮万嘱让你不可走动,你怎么又从永和宫出来?”
十三阿哥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后面十四阿哥跟着进来,康熙已重回龙座,他们给康熙请了安,我旁观之下,只觉十三阿哥甚是清减,腿脚起落亦有滞慢,便料他是为了腿疾之故不知如何竟搬入德妃的永和宫养病,虽说他自小由德妃抚养,却是早已分府出去的成年皇子,若非别有隐情,断然不至回到宫中养病,可见病势一度是重得很了,瞧他出现神情,必然是十四阿哥入宫探望额娘时跟他说了四阿哥在乾清宫的消息,他这样拼命过来——难道是已知四阿哥在海宁遇刺的经历?
康熙注目十三阿哥面上,又看了看十四阿哥,也不叫他们起身安坐,只淡然道:“你们来得正好。朕才批了份折子给你们瞧瞧。”
康熙一甩手,从御几上摔下一份折子,正落在十四阿哥膝前:“念。”
十四阿哥拾起折子,双手打开,我就站他身后,冷眼瞧去,认得的满文再少,但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_的名字还是认得,瞧格式,这是份皇子联名所上的请安折子。
十四阿哥清一清嗓,将康熙所写朱批一字一字念出:“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
康熙问:“念明白了么?”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时道:“儿臣恭领皇阿玛旨意。”
我转过脸去,不忍看十三阿哥神色。
四阿哥上前一步,跪在十三阿哥身侧:“皇阿玛,儿子想告退去永和宫给额娘请安。”
康熙对四阿哥态度甚为和悦:“去吧。十四阿哥,同你四哥一起去,德妃已很久未和你们两兄弟一起说话。玉格格留下,朕还有话要问。”
十四阿哥应了,收起折子,与四阿哥一左一右扶十三阿哥起身,挟着他慢慢走出东暖阁。
我默然让过一边,未尝没有物是人非之感。
片刻之后,我的目光转过,莫名和康熙碰上,康熙呷一口茶,气定神闲道:“待会儿四阿哥来接你,你同他一起回王府,见见你的小妹宝珠。”
我思维一顿,康熙又道:“新满洲第四代家主之位是你的。朕说过等着看你的忠心,朕会一直注视着你。”
“十三阿哥的腿疾怎样了?”
出宫后,我与四阿哥各骑了一匹马,并驾缓行,四阿哥见问,也没答,只摇了摇头。
我又问:“或者让我去看看他?”
四阿哥转首朝我面上望一眼,半响方道:“现在不是时候。”
我想起先前康熙训斥十三阿哥的话是当着四阿哥面说的,未尝没有敲山震虎之意,亦知此地不宜多言,便收了口。
不一刻到了雍亲王府,四阿哥和我分头换了便服,才一起进万福阁。
因是迎接四阿哥回府,众女眷全部盛装打扮,正福晋纳拉氏见了我依然一团和气,其它都是熟面孔,只一名年约十四岁的女童站在纳拉氏身后,一看服饰品级,就知是侧福晋年氏。
虽然一般行礼,年宝珠的神情举止还带着天真,我留意细察她容貌,确实生得粉鼻堆琼,唇如朱润,稍一说笑,颊上浅涡便嫣然呈露,于美丽中又带着几分憨意,毫无成人气味,甚是惹人爱怜。
四阿哥并无多话,众女稍后散去,只福晋带着年宝珠引我们到她春和院入座。
我是没明白康熙叫我来看年宝珠的用意,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崩溃。
相信就算三百年前的年玉莹意识还在,对年宝珠也不会有多少姐妹情,但纯粹用二奶空降兵的角度来看年宝珠,我根本找不到一丝敌视的感觉,照理四阿哥娶了她,她应该是我的假想敌,可我眼前分明是童工……
尽管年玉莹的身体今年刚满十八岁,我的心理年龄却有二十五岁,换算到现代,应该大学都毕业三四年了,而年宝珠的年纪充其量是初二女生——在二十一世纪,会有可能发生一个上班族跟一个初中生共用一夫的状况么?
很快纳拉氏和年宝珠都卸了朝服重新出来,年宝珠也不用人教,主动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行礼:“宝珠见过玉格格。玉格格吉祥。”
我定定看着她,她抬起脸,又叫了我一声:“小千姐姐。”
纳拉氏在旁道:“你刚到年家时,宝珠五岁,是你领着她满地跑。过了两年,她搬到湖北去住,你们才分开,如今……”
她接下去还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年宝珠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
笑话,被人剃了眉毛,难道还要认姐妹?
我站起身,纳拉氏嘎然而止:“福晋,小千对过去的事不想再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完,我看也不看四阿哥和年宝珠一眼,径自转身出门。
走出春和院,一时下廊,一时上桥,我也不辨方向,只是越走越急。
不知什么时候,我停了脚步,面湖而立,孟夏午后阳光切碎波光桥影,粼粼满目。
四阿哥静静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发哑:“如果今日我不来会怎样?”
四阿哥不答。
我继续道:“常言说眼见为实,一点不错。看到她……我是什么?‘那时’我也和她一样大……”
“不是!”四阿哥打断我,“她不是、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你!”
他顿了一顿,绕到我身前,盯着我的眼睛:“我没碰过她!”
“你娶了她!”
“千,难道你还没看出事情已经开始?”四阿哥的语气发沉,“我和老十三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皇阿玛将他交给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监管,连一向待老十三比待我还好的额娘也……我甚至担心老十三会随时被再次圈禁……我不想眼看着他落到大阿哥的下场!”
“所以,你听从安排,换取信任?”
“我别无选择。”
“太迟了。”我说,“你叫年羹尧给出良田万顷的银票时,我们之间就结束了。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曾全力以赴,但是一败涂地。现在的我,只不过和你一样:听话,然后换取我想要的条件。”
我返身走开,然而四阿哥在我身后问:“”(小明拉着小乾的手曰,这个可能是小千轻功太好走路太快and44说话结巴so走远了没有听清。。。)
十一月,康熙诏凡遇蠲赋之年,免业主七分,佃户三分,著为令。同月谒陵,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扈从,而我在从六月到十一月间的近半年时间内业已全面接管陈煜在新满洲的势力,第四代家主的身份亦由于康熙时刻将我带在左右成为一个半公开化的秘密。
谒陵仪式分告见、告成、辞行,共进行三天,一应事务主要由三阿哥和四阿哥协作主持,康熙并无多劳累,但顺利完成仪式后碰巧下了一场大雪,车马难行,只好在离陵五百里外的皇家别苑暂住。
夜间,诸皇子陪着康熙在寝宫内说话消食,我亦在旁随侍,正好康熙与谈明季史事,太子聊到前朝末帝崇祯,因顺治皇帝从来讲崇祯的好话,太子也是大加溢美,康熙则颇不以为然道:“明朝费用甚奢,兴作亦广,其宫中脂粉钱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宫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今则宫中不过四五百人而已。明季宫中用马口柴、红螺炭,日以数千万斤计,俱取诸昌平等州县,今此柴仅天坛焚燎用之。”
数据一摆,众皆点头称是,太子难免讪讪,康熙望了太子一眼,又讲了两则笑话,一是崇祯修大内建极殿,从外地采买来的巨石,经运河运抵通县,再人挽马拉,移至紫禁城前。耗时费力,不计其赀。谁知石大门狭,无法进宫,运石太监只好启奏崇祯,说这块石头不肯进午门,该如何处置?崇祯吩咐:那好办,将它捆起来,打六十御棍!二是崇祯学骑马,那场面很壮观,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扶靴,刚刚将他捧上马背,还未坐稳,就滑落下来。摔了的崇祯,气急败坏,发出御令,将此马打四十大鞭,然后罚往苦驿当差!
三阿哥笑道:“如此比来,崇祯丢了皇位,岂不是要将龙椅也打上一百大鞭?”
一时满座都掌不住笑了,太子摇头晃脑道:“要说鞭法,咱们这现成有一个擅长的。”说着,他瞥瞥我。
前年九月十八阿哥逝后发生许多状况,康熙连连震怒,曾将大阿哥、二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皇子们绑到畅春园正大光明殿前的花园内,命人执刑鞭打,执鞭的恰恰是我,而唯一被打到的就是四阿哥——想当初一废太子不知伤了多少元气,时过境迁,太子居然拿此事在康熙面前开玩笑,他真的是清朝第一冷笑话专家;或者他平反后心里还有疙瘩,特意拿此事装娇发痴,倒拖累说出话引的三阿哥比他还尴尬了,四阿哥还罢了,一废太子中被骂得最惨的八阿哥在旁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康熙神色如常,接着刚才的笑话感叹道:“马犹有知识,石则何所知乎?如此举动,岂不令人发一大噱?总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
康熙说的是崇祯鞭马、鞭石,焉知不是借此讽喻几名皇阿哥?
自我接手新满洲后,在康熙身边见识更多,加上我的历史知识比还珠格格丰富了几条街去,能将朝中种种错综形势、包括各阿哥党之间的风云诡异洞察得比我清楚的只怕屈指可数,康熙认第一,我当仁不让认第二,总之名列前三。
所谓明哲保身,我是康熙党,自然知道什么时间该留给康熙育儿,因托了个借口,独自走出寝宫散心。
入冬本就昼短夜长,好在今晚雪势已经变小,我站在廊下,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大自然间的声息悉悉微微,令人心境平和。
一件孔雀裘披风被轻轻加上我身,四阿哥绕到我身前替我系上领结,手势温柔。
我有观音泪护体,已是寒热不侵,不过四阿哥这么做,我亦不阻止。
这半年间,我看得出康熙的天平在逐渐向四阿哥倾斜,这样的变化他们父子心知肚明,凡交给四阿哥的事务,康熙要一,四阿哥就给到三,但四阿哥为人是一天比一天低调了,韬光养晦的功夫他算得修炼到家,而他对我的关注,一直都没断过,只是以我身份的敏感,自然更有理由同他保持适当距离。
四阿哥道:“老十三让我谢谢你,若不是你,他没这么快康复搬回自己府中居住。”
我淡淡道:“十三阿哥有话可以当面跟我说,我会很高兴,又何须王爷转达?”
四阿哥早就习惯于我的态度,不以为意道:“他知道你没话跟我说,所以找些话让我跟你说。”
他这么直接,我也不好再绷着脸:“是了,你们是好兄弟,我说不过你们。还有什么话?一起说。”
四阿哥又问:“他的鹤膝风还要治疗多久?”
“膝伤好治,如今他心里的话只肯对你说,要完全痊愈,还得靠你。”
“起风了。我们回里头去吧。”
“好。王爷先请,我稍后就回。”
四阿哥刚刚走开,我突然一阵眩晕恶心,扶柱干呕不止,空自反胃翻江倒海,喉咙却干得火烧火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斜靠住身,抬手擦擦额首,已见冷汗。
“千,”四阿哥不知几时去而复返,一手扶住我, “我帮你去叫御医?”
“不要。”我乏力的推开他,“我没事。”
四阿哥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昨儿皇阿玛换行装时,我见你躲到背人处,也是这般不适,有什么事你要连我也瞒?”
我苦笑一笑:“总比从前吐血好受多了,能有什么重要事?”
说着,我与他擦身走过,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从海宁回来后,你的月信如何?”
我不言语。
他追问:“你是害喜,对不对?”
他的手心滚热,我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不是。”
我执意要走,他拉住我,拉散披风,孔雀裘滑落一刻,他用力搂紧我,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告诉我实话。你的体质有异常人,告诉我你的月信究竟如何,还是你是几时开始不适,我要听实话!”
四月底在海宁为救四阿哥结了合体缘,六月回京,当月我就开始不适,而我的月信只在醒来后到成亲之前的最初一个月有过,之后便毫无症兆,我不是不曾疑心,但若说是当时受孕,迄今已有近七个月,不可能身形始终不变,因此只将这事压下心头,现听四阿哥这般说法,我心中亦是忐忑:“什么叫做有异常人?”
四阿哥默了一默,方缓缓道:“婉霜当年怀有身孕,足足怀了十五个月才生下你……你听我一句,跟我说实话。”
我心中一顿:莫非得到法华金轮力量的女子,体质亦会发生改变?
“没有!”我挣开身,看住四阿哥一字一句道,“王爷多虑了。小千绝不可能害喜!”
四阿哥不依不饶道:“那日在海宁,你我明明——”
我决然打断他:“小千已跟王爷解释过很多次,那时的事情,不过是王爷重伤之下的幻觉,而且是十分荒唐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