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当真,在围场之时,我发现裴道长的药很好用,便厚颜向她要了一些。后来返回家中,不小心被我娘误用,没想到,我娘她早年留下的腿疾缓和了不少。我就连忙给崂山、金陵和姑苏等地去信,试着联系裴道长。前几日,裴道长应我信中邀约,已经在我家中做客了。”
于是,裴湘就被请到了宫中。
她一身青色道袍,步履轻盈,身姿飘逸,肩头蹲着一只小白狐,腰间挂着碧玉笛,就这样踏着晨光翩然而至。虽然和那画中人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但是只看一眼,便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那是明媚娇艳,是五月繁花,这是白云青松,是秋日澄波。
明钊看到裴湘,不由得微微出神,太上皇则暗自喝彩,在见到真人之后,心中的几分芥蒂怀疑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裴湘行了道士的作揖礼后,被赐座赏茶。
之后,太上皇率先开口,询问了狐妖和灵丹之事。
对于贾政和小赤狐的过往,裴湘并没有隐瞒,完全坦然相告。并且直言告知明钊和太上皇,小赤狐当年送给贾政的灵丹,其实是她自愿奉上的半颗妖丹,当时,那妖丹确实是能够治愈重疾的灵药。
但是,贾政不仅辜负了小赤狐的心意,还要对她赶尽杀绝,让小赤狐由爱生恨,那颗送出去的妖丹也因为原主人心中的怨气,不再是治病的良药,而变成了索命的毒丹。
说完往事,裴湘还补充道,那半颗妖丹已经被服用了,服用之人就是贾政的早逝嫡长子贾珠。
“你之前一直在骗我?”明钊听完裴湘讲述的往事,面色僵硬难堪。
裴湘摇头:“陛下,我和你初相识的时候,确实就是想要摆脱画皮鬼的舞娘裴湘。包括上次在围场助你的时候,我也认为自己是人类。直到不久前,因缘际会,我恢复了之前的记忆,才记起了自己的狐族身份。”
因为裴湘的解释,明钊脸色微微好转,但太上皇却没有儿子好说服,他沉声问道:
“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让你恢复了记忆?还有,你当年逃跑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为何能像人类一样长大并生活?”
在寻找裴湘的这两天里,太上皇已经让人调查了她的生平。发现她确实如同普通女子一般,有父兄在世时,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天灾人祸,她便流落在外,成了舞娘。
若说她的人生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不平常,大概就是那画皮鬼出现之后。
裴湘看了明钊一眼,诚实答道:“我能够重返狐族,恢复记忆,是因为和陛下有了牵扯。大概是因为在围场帮了陛下一次,老天记下了我的功劳,所以,当陛下登基后,我也跟着受益,找回了过去的身份和记忆。”
这话彻底安抚了明钊的情绪,甚至让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不论是裴湘因他恢复记忆,还是这种事本身就代表着,他是被天道承认的帝王,都足够让这位新帝龙心大悦了。
太上皇轻哼一声,觉得儿子忒好哄了。
裴湘继续说道:“我当年能从贾政、道士和警幻仙姑手中逃脱,全赖狐族祖先庇佑,留给子孙后代一线生机。”
裴湘向两人简单地解释了一番狐族的血脉传承。
“我若没有恢复记忆,就会如同真正的人类那样生活,不,会比普通人类更加多灾多难。”
听完裴湘的叙述,太上皇没说信不信,反而是明钊,因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而皱眉:“警幻仙姑?怎么又有她?”
明钊始终记得,就是那个什么警幻仙姑给裴湘托梦,说什么她应该去离恨天太虚幻洞的薄命司,才让裴湘坚定了求道之心,彻底放弃了跟他返回都中的打算。
所以,明钊心里对警幻仙姑一直存在芥蒂。
“陛下,当年之事,贾政能对小赤狐产生诸多误会,除了他本身的性格外,和警幻仙姑脱不开关系,甚至可以说,她就是罪魁祸首。”
“为何?”
“陛下,可还记得昭希和你讲过的那个梦境?那时候,警幻邀请昭希去她的离恨天太虚幻境司掌薄命司,帮她化解人间痴男怨女之情债?”
明钊点头,又给一脸迷惑的太上皇讲了当初的事情,重复了一遍裴湘告诉过他的神奇梦境。
最近几日,太上皇对这种仙家之事无比感兴趣,他刚刚有了一些恢复健康的希望,自然要抓住不放。
于是,太上皇也连声吩咐,让裴湘仔细讲一讲她和警幻仙姑的恩怨。
裴湘垂下眼眸,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愤恨或者悲怨,也不自怜自艾寻求同情。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后,以一种旁观者的理智态度讲起了警幻仙姑,讲起了她的仙职和她修炼的依仗。
说起自己的魂魄被警幻仙姑觊觎之事,裴湘的态度更是平淡从容,透露着一股强者为尊的理所当然和技不如人的坦诚坦荡。
她的这种表现,反而让太上皇欣赏,情不自禁地认为,这样冷静心性的通透之人,其实更加可信可靠。
有时候,一个人不把自己当成弱者,其他人就会下意识地收起轻视之心。
“如此说来,你当初遇到的那些磨难,都是这警幻仙姑一手操纵。而当你误打误撞地改了林家的运势后,警幻仙姑也借机发现了你,于是,她又一次企图把你招揽到麾下做事。”
裴湘点了点头,实事求是地说道:
“警幻仙姑的一些话,其实挺能打动我的。凡间女子一生的际遇和运道,多是委屈求全,很少有一生肆意快活的,红颜薄命这个词,从来不是玩笑。留在人间,确实不如到全是女子的太虚洞府里修行,落得清静自在。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故意制造出多舛的命运,又趁着当事人心灰意冷之时出言哄骗。痴情薄命之人本就在人间流尽了血泪,死了之后还不得解脱,还要在那离恨天上为她鞠躬尽瘁,直到耗尽最后一丝魂力。常言道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此。”
明钊和太上皇都沉默了一瞬。
他们是这文明昌盛之邦的统治者,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认知的同时,却也比这世道上的大多数男子更容易看清女子的卑微境遇,更容易承认她们的不公处境。
因为,他们在作为男人、父亲、丈夫的同时,也是黎民百姓的圣人天子。从这个高高在上的角度看待问题,这世间的男女老少,又能有多少不同呢?说到底,都是他们治下的臣民。
而且,这两人想得更深远一些。那警幻仙子为了个人的修炼,就在凡俗里搅风搅雨,故意制造祸端,伤害的,又岂是几个弱女子?
女子也是人,生来有父母手足,有家族友朋,将来还要嫁人生子,融入另一个家族。说实话,她们的一生幸福几乎都依托在娘家和夫家身上。若是家族昌盛繁茂,亲人通达明理,她们的生活自然舒适安逸。
因此,如果打算让她们凄苦伶仃,郁结悲惨,就少不得从她们的亲人身上下手,这样一来,说不得就要牵连一族人的未来。
一族人遭难,人人都有亲朋故旧,姻亲往来,若是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愿意扶持至亲之人度过难关,那么,警幻仙姑为了达到自身的目的,是不是还要制造更多的意外或灾难?
帮人的下场惨淡,袖手旁观的高枕无忧,长此以往,是不是就再没有人愿意扶危济贫,心存良善了?
那样的话,这世道就该彻底混乱了……
裴湘注意到御座之上的二人目露深思,面色严肃。察言观色之下,不过须臾片刻,她便揣摩出了这些上位者的五六分心思,于是,她顺势讲起了红楼里香菱的故事。
她说起了为警幻仙子做事的破足道人和癞头和尚,说起了葫芦庙的大火和香菱之父甄士隐的出家。
为了促成香菱的坎坷命运,殷实的甄家迅速败落,最终家破人亡,这期间种种凑巧之处,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
“圣人,陛下,说实话,这故事也是昭希道听途说得来的,做不得准。也许,是我用小人之心恶意猜测了那警幻仙姑,对此,还请二位原谅一二。可我实在没有办法用善意去揣摩自己的敌人。是昭希修行不够,做到不到云淡风轻,唾面自干。”
“无妨,你遭遇了这样的大罪,如今说起那仙姑来,还能尽量冷静克制,不被激愤仇恨驱使,已经非常难得了。”
裴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太上皇和明钊消化了一会儿警幻仙姑之事,他们二人选择暂且相信裴湘所言。
当然,事后还是要深入调查的。
无论是她提及的凡间种种悲剧,还是牵涉到方外修行秘闻,皇室有自己的势力,完全可以专门查看验证一番。即便没有裴湘交代得如此清楚,但是,他们调查出来的东西,也可以作为佐证,进一步剖析确认裴湘的话可信与否。
说完过往恩怨,终于谈到了灵丹之事。
明钊询问裴湘,是否是她在使手段整治报复贾家?
裴湘也不隐瞒,非常坦然地承认了。
“我想过用非凡俗的手段惩罚他们的,但是在动手之前犹豫了。这十几年的人类生活终究给我留下了印记,我总觉得,既然他们都是凡俗之人,那么,就该用凡俗的律法惩戒他们的错误。”
这话得到太上皇和明钊的赞同,两人都微微颔首。
裴湘似乎无所觉,只是认真阐述自己的观点:
“而贾家势力庞大,勋贵家族历来喜欢帮扶互助,寻常的官府力量,根本动不得那样的大家族。唯有君主的雷霆手段和皇家的赫赫威严,才可以为我复仇。下面的官员世家可以互相包庇,互相推诿妥协,但是,圣人和陛下英明果决,心怀黎民苍生,肯定不会姑息罪恶的。”
这话说得狡猾直白,但又挺悦耳,最起码,明钊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太上皇笑吟吟地看了一眼裴湘,心说这丫头明明利用了皇家一把,却还表现得如此真挚坦然。把奉承话说得如此直白,偏又不会让人心生厌烦,怪不得,她能把老子的三儿子迷得晕晕乎乎的。
——好在,这狐狸精是个出家修道的狐狸精,看不上老三。要不然,老三的后宫那就有意思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