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时期,他先后发表了《科学中的一知半解》和《自然研究书简》两篇哲学论文。他同时从事文学创作,连续发表了三部中长篇小说,即《谁之罪》(1845)、《克鲁波夫医生》(1847)和《偷东西的喜鹊》(1848),其共同主题是对社会不公正、不合理之原因的探究,即“思想小说”和“问题小说”,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三革命的先声
在十九世纪俄罗斯革命史中,无论是左派政治活动家还是右派政治家,都将赫尔岑奉为他们的先驱,这位贵族出身的革命家在其祖国的经历真可谓荒诞万分,因为参加一个学习小组而被流放西伯利亚五年之久,重返彼得堡之后又因为在私人信件中稍稍谈论了一桩谋杀案而被驱逐出京城。由此,也可见出那位靠*十二月党人起家的尼古拉皇帝的病态。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仅仅在其祖国生活了三十八年,便在尼古拉一世实行其臭名卓著的恐怖政策之前便去国的革命者,其生命的开始开始恰恰则是其*异国。在十九世纪的五十年代,尼古拉的帝国一片死寂,而惟有海外经常流进一份名为《钟声》的杂志,非仅当时的激进知识人奉之为甘霖雨露,更为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尼古拉一世朝中的某些大员也以能通过非法途径而偷偷阅读这份“反动”杂志为幸事。这份影响巨大的杂志便是赫尔岑和他的终生战友欧加缪夫在海外创办的,而十几年之后在俄罗斯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革命团体和小组成员,又有哪个不曾在尼古拉的宪兵所不曾注意的角落里偷偷阅读这份杂志呢?赫尔岑的名字,和别林斯基一般,永远是后来俄罗斯革命者效尤的靠模。赫尔岑和别林斯基的声音,唤醒的是整个六十年代人。这两个四十年代最杰出的人物甚至为后来的革命提供两种不同的模式:不是在祖国与沙皇作战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便是远走他乡鼓吹革命。
但,那个属于赫尔岑的世界是不容易描绘的,即使是那些以描绘革命者传神面貌著称的大作家们,也未能为赫尔岑刻画一幅准确的画像。假如屠格涅夫《前夜》中那可敬且短命的保加利亚勇士英沙罗夫从事的是“**的土耳其人的奴役”,或列夫;托尔斯泰笔下那些柔弱无为,终至碌碌的“忏悔的贵族”们再强硬、灵活一些,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几部巨著中那些凶恶、无所顾忌、粗暴蛮横而内心无比阴暗的革命者更柔和、宽容、通达人情世故,不至于事事谋求极端,那么,这一幅幅的肖像都可能是这些个大作家专为睿智、高雅、通达人意的赫尔岑而设的,而今,那些突出的棱角、毕露的锋芒或者过于谦和平淡且中庸的形象仅使我们揣摩出别林斯基、巴枯宁、车尔尼雪夫斯基甚至是那个以“科学、虚无主义”引以为豪的皮萨列夫,却无法描绘出赫尔岑那宏富、博大且诙谐动情的心魄。
幸而,赫尔岑以其诙谐、抒情、忧伤且包含对沙皇的愤恨的笔触,在年之间,以其一生为视点,观察了整个俄罗斯和欧洲的上层贵族、革命者与大批无辜且才华横溢的*体制下的受害者——此包容万象之作即是其不朽自传《往事与随想》,赫尔岑就是赫尔岑,他独特的心灵、特异的禀赋以及罕见的洞认和异常的坚勇使其独立于一个纷争变故、革命流血、流放问吊充斥的时代,至今仍是那么迷人,仍是那么动人心魄,而其《往事与随想》更可与他同时代的大文豪的惶惶巨著比肩而立而丝毫不见愧色。
赫尔岑出生在俄罗斯最古、最老的贵族世家雅可夫列夫家族。其父伊凡于一八一一年游历欧洲时与德国符腾堡一小公务员之女——年方十六的露易莎产生私情。伊凡通过其显赫世家的关系,将露易莎携至*。次年,拿破仑侵略*的战争爆发,而赫尔岑即诞生于*这第二首都莫斯科遭遇大火的前夜,他在若干年后回忆其出生时,尤自豪地声称,他也参加了这场保卫俄罗斯的战争。
他的命运,本可成为一个平凡、普通的大贵族之子女、阀阅世家未来的继承人。虽然其母与其父终生未婚,但因其父对他溺爱有加,冠私生子以赫尔岑的姓氏便足见其对他的关爱。他接受也是俄罗斯大贵族子女一般无异的教育,一如同时代俄罗斯诸多贵族所接受的教育:有来自德国的老军负责其看护,有来自法国的教师教育其蒙学。同样的时代,同样的贵胄之家中,何以,他竟成了*的死敌,坚定地站到了流放和牢笼的一边?这个对任何功课都无甚兴致、顽皮好动、且“不求上进”的顽童有何种异禀让他成了一个与**作战的斗士?一八二六年,赫尔岑与其童年的伙伴奥加略夫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相拥而抱,双双举誓:以其毕生之力全数奉献***,为那些在1925年死去冤魂和被流放勇士们复仇,这一年,赫尔岑十五岁,而欧加缪夫十四岁。在《往事与随想》中的这一幕,读之,无不为之击节喝彩。一位细心的读者,想必会对这一幕的前因后果产生极大的兴趣,麻雀山上的誓言毕竟只是来自两个心智尚未完成的成熟的少年,如果不是接受了前一时代人的启蒙教育,又怎能在童幼之年便敢以两个人的微薄之力去对抗沙皇和他的帝国?
细细审阅这个极其平常的顽童幼年的经历却颇为有意思。也算是能为他将来的斗争提供一些线索。赫尔岑的童年是在没有同伴的孤寂中度过的,唯一能吸引他兴趣的人物是他的伯父的听差卡洛,这是一个无比善良、温和、宽厚的人。一如农奴制下那些善良的听差一下。这样的角色,我们几乎可以在同时代作家的每一本描写贵族家庭生活的小说中尖刀。这位爱唠叨的听差总是不厌其烦地为赫尔岑讲解《图画世界》中的内容,到了命名日(即本人和同名的圣徒的纪念日)即将来到的日子,卡洛便独自躲进他的小屋,为赫尔岑制作精美的礼物。但很快,伯父与其父亲分家了,赫尔岑失去了童年时代最热爱的伙伴。家中的一切显得日益阴郁、“墙壁、家具、仆人——一切都显出不高兴和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用说,其中最不高兴的就是我的父亲本人”。
赫尔岑在偶然中得知了他的非婚生子的身份,后果便是他与父亲的疏远。因为他的非婚生子身份,他日益体验到独立感的紧迫,“不明不白”的身份使赫尔岑“觉得自己更不依赖这个我对他毫无所知的社会了,我觉得实际上我是被抛弃的,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虽然其父严禁他与家中的仆人接触,但这个异常敏感的孩子却已时刻感受到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古怪的修道院式的气氛所以给他带来的痛苦,于是,他开始在门房和女仆中寻找童年的欢乐——唯一的欢乐。而仆人之间所讲述的那些关于农奴的无聊庸俗的诽谤却在他心灵中长成完全异质成分,农民并不比老爷在道德面貌上堕落,后来,赫尔岑用了正如博马舍的四幕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的对话来形容最初的印象:
阿勒马维华伯爵向塞维勒的理发师举出他要求的仆人所应有的品德,那个时候费加罗叹了口气说:“照你们对仆人要求的品德,大人,您见过多少主人配当仆役的?”
这种体会,想必并非赫尔岑独有。作家屠格涅夫在回忆自己的童年之时,也常常会将注意力游离出那个“贵族之家”的繁华,转入一些更为让他觉得亲切的仆人的身上。屠格涅夫的回忆中,常常会回避他那刻薄、狠毒的母亲所给他的童年带来的伤害,一致他的回忆往往只停留在仆人的善良和母亲的鞭子,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一幕。赫尔岑已是幸运的多了,但是,他也亲眼目睹或耳闻了一个个有才华的仆人在其父家或在其伯父家的毁灭,恰恰相反,从仆役与门房中,从仆人们略带忧伤的嘲笑中,赫尔岑在童年便培养了对一切奴隶制度和一切*制度的不自觉的憎恶。十二岁那年,其父按照当时贵族家庭的风尚,聘请了一个德国人来照顾他,——这个高个子、极不爱干净、又要吹嘘风流艳事的西里西亚人很快就因为丑闻被赶出了赫尔岑的家,其父又聘请了一个德国大兵来照料他的生活,但这个无知、愚蠢、极度爱慕虚荣的男保姆似乎只让赫尔岑感到厌恶。幸而,这个脾气火暴的大兵不久就与其父狠狠吵了一架而被解雇了,德国人对赫尔岑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童年时代德国人的不良印象使赫尔岑终生厌恶德国作风。在《往事与随想》的中册中,赫尔岑竭尽所能地刻画了一大批行迹颇为可笑的德国职业革命家,至于伦敦的硫磺党人的领袖“马克思”,也丝毫不曾给赫尔岑以好感。对于德国的看法,是当时革命派与顽固派在对待西方问题上的焦点之一,顽固的沙皇与德国的皇帝陛下之间虽然都知道皇位底下的大地颇不平静,但在对待革命者的态度上,却似兄弟般默契。
在离开了酒囊饭袋的德国人之后,赫尔岑获得了两名非常好的教师,他的俄语老师伊;普罗托*夫和法国教师布肖。
头脑中装满了形形色色自由主义思想的普罗托*夫,他偷偷地给年幼的赫尔岑传输十二月党人的思想,经常给他带来“用小字抄写,磨得很烂的诗抄本”。这其中,有普希金的《自由颂》,雷列耶夫的《短剑》,他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时代号角性的作品。直接参与过法国大革命的教师布肖起初以为赫尔岑天资拙劣,仅仅是个顽劣的贵族子弟罢了,及至发觉赫尔岑有一颗对自由极度向往的心灵之后,他开始暗中给他灌输来自法国的最犀利、最危险的思想年,虽然布肖仍然认为赫尔岑在学业上将毫无建树,但他现在却不无宽慰地对赫尔岑说:
“我的确以为您不会有出息,不过您那些高尚的思想会挽救您。”
这两名家庭教师的身份确实是十分值得注意的人物。一位是未曾为沙皇网罗的十二月党人,而另一位则是来自法国革命者。俄罗斯本国的革命者激发了赫尔岑对于自由的热爱,而来自法国的革命者又灌输了十九世纪初最具颠覆性的法兰西革命思想。法国大革命的号角离其消歇仅仅十几年,而其回音已经远播俄罗斯。除了两名教师的鼓励和同情,他的表姐库钦娜也以女性的温爱在人格的树立上给了赫尔岑以巨大的影响,表姐的关爱使“一股暖流跟她流进了我这个幽居的少年时期,它温暖了、也许还保全了我那些刚刚发展起来的感情,这种感情本来很可能被我父亲的嘲讽毁掉。我学会了殷勤,学会了因为一句话伤心,学会了关心别人,学会了爱,学会了谈自己的感情。”并且,库钦娜预言了赫尔岑将是未来的反*的巨人,无疑,这给了赫尔岑以巨大的信心。
童年时代的这一切,都为其将来成为一个坚贞不屈的斗士和一个致力于人类自由与解放事业的思想家种下了种子。这童年时代的种子,日后将要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个在学业上并不聪慧、甚至有些愚钝的幼童那高尚的心灵将在普罗托*夫、布肖、库钦娜这些自由高尚的心灵的呵护下茁壮成长,日后,将他的心灵中流溢出温和、坚毅、高贵的自由之光。及至与奥加略夫相遇,二人矢志以其毕生之力而谋求俄罗斯之自由,更促使赫尔岑从一个贵胄之家挺身而出,转而面向黑暗的沙皇*,以其脆弱的头颅撞击坚不可破的石墙,谋事不成,出走异邦,鼓动*,申斥沉睡于黑暗牢笼而深不自知的愚黯民众。其人生之魁丽多姿,其斗志之顽强卓绝,其情感之细腻丰富,其言论之深刻睿智,皆使其有别于后于其时代之汲汲于留学革命的*党人或马克思主义者、头脑简单却异想天开的普鲁东或巴枯宁的弟子们,自由史学柏林谓赫尔岑乃“十九世纪自由主义之最伟魄之一”,赫尔岑堪此美誉!
一八四零年间,赫尔岑曾迷醉于黑格尔哲学,称黑格尔的哲学是“革命的代数学”。一八七零年,赫尔岑在去国二十余年之后终于病死在西欧。他死之前,那位发明了俄罗斯革命的代数学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已经被到西波利亚十年了,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门徒却已遍布俄罗斯,他死后十年,将黑格尔哲学“翻个了个个”的马克思的门徒们也终于抵达俄罗斯,而他,则作为“革命的先声”而死在异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