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闻言十分得意,笑道:“我做兄嫂的,合该如此。”拉着迎春细看那些金器物件,指着那童子鞋帽衣袄上头发丝儿般细致花纹,说:“这个才是打的一个样儿,拿上来大概看个意思。二妹妹若不中意,或有别的更喜欢的纹样儿,只管告诉我,我叫他们打更精细、更合心的来。”
众人听了,不免又都吃了一惊。迎春只低了头、红着脸说很好。李纨问凤姐儿:“这东西还能更精细?我竟不信了。”
凤姐儿笑道:“不妨就拿这个打一个赌。要不能,你只管罚我。”说得众人齐声啧啧一番。
凤姐儿又叹道:“我也就这点子事情上替二妹妹效力。大头的功劳,总归是大老爷,还有姑老爷,给咱们二姑娘说了这么好一门亲。”板着指头数起来:“人品模样、家世门第不消说了,学问又好。”
话还没说完,迎春再撑不住,站起来拔脚就走。众人见她跑了,顿时嘻嘻哈哈一通大笑。王熙凤跟到内室,拉着迎春笑道:“原是正经喜事,并无取笑打趣的意思。”因咬着耳朵,与她细声说:“真掏心窝子说话,还有最好的一件——你哥哥告诉我说,章家相公上头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兄弟,连上两个姊妹,都是一母亲生的同胞。为的章家各房都是这样的规矩,历来如此。大老爷、大太太也都敬他家这样的,因此上格外隆重。二妹妹只管宽心。”
迎春见说,面红耳赤,心里却着实宽慰:她本是庶出,生母偏又早亡,自小依着祖母史太君过活儿,一向不在贾赦、邢夫人眼里,连带一房的下人仆从、丫鬟使女都惯欺她懦弱。哪想到一朝贾赦过问她事,定亲、备嫁,一家子上下围着沸沸扬扬,一张张口捧得千尊万贵,直似地覆天翻。落在迎春这里,羞涩欢喜憧憬固然有之,惊惶忧恐畏怯其实更甚。人都向她恭喜,父母给定下的郎君才俊、夫家清贵,奈何恭喜称赞的越多,她的忧思就越深:只恐自己样貌平庸,又怯懦讷言,既无诗文之才,亦非理家之具,不能得夫婿敬爱、公婆欢心,更把家中父母这一片难得的关怀看重都给辜负了。此刻得王熙凤解释一句,便不能将阴翳尽数拨去,心头到底松快了几分。于是握了凤姐儿的手,虽说不出话,眼里尽是感激。凤姐儿也拍着她的手再加安慰。
一时贾母院里传午饭,请姑娘们都过去用饭。李纨、王熙凤忙同着众闺秀到贾母上房。吃了饭,说笑一会子,凤姐儿从上院下来,就有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候着来迎,说请凤姐儿立时过去说话。王熙凤闻言吓了一吓,连忙到王夫人院里,倒不见什么异样,只笑着问宝玉可好,又说早上使人预备了新鲜点心、开胃菜汤,过一会儿得了,便送来给宝玉。王夫人叹气道:“还亏有你惦记你兄弟,就有再多的事也不至于撂开了他。只他这个样子,一时半刻只叫真正疼他的人悬心。”凤姐儿笑着,不过随口应两句而已。
又闲说了一会子,王熙凤见左右没什么要紧的话,想着自家那头事情还多,正要提话头告辞,忽听王夫人问她:“许家的账可结清?动的哪一笔银子?”凤姐儿一呆,旋即想起来是省亲别院供应石料的两家之一,忙笑道:“木材石料因是大宗,先前议定了是大老爷和珍大哥一道儿裁决,银钱关领必定要认他两个人的签划。又有府里压库的银子提了二十万两,预先关出去周转,外头也是见大老爷和珍大哥两人的签划发付。如今我那里并没有见着新的领票,我只当预先关出去的银子这会子还尽够,倒不知道许家的账怎样。”
王夫人点一点头,道:“这样也就罢了。前天许家的女人到我这里来,话里话外带着。我心里也不耐烦她,平日也不过问这样的事体。只是想到咱们这样的人家,从祖宗几代算起,再没有拖欠别人银钱的先例,也没有故意扣住了迟误,叫人不安生过年的道理。所以想起来就问你一问。如今知道了,既是外头爷儿们的处置,我们在府里的,就更不用再多『操』心。”凤姐儿笑应了。
一时王熙凤从王夫人院里出来,回到自家,就见贾琏横在屋里暖炕上,去了大衣服,敞着外袍,里头贴身衫子通『露』出来。又有一个手炉随意丢在炕边,半歪着要掉不掉,炉盖子也松了。凤姐儿吓了一跳,喊贾琏:“就算屋里暖,也该仔细。门廊进出也有风的不是?”一边两步过去拾了手炉,一边又骂近身的几个:“都是死人啊?爷们家来也不伺候,茶炉子也不烧,手炉的炭也不管,只会躲懒耍滑,一个个皮都不要了!”直唬得众人好一通忙『乱』。凤姐儿自与贾琏换了家常衣服。平儿端了茶来,两个坐着吃了。凤姐儿方问贾琏:“究竟什么事?我竟第一次见二爷如此。”
贾琏叹道:“说不得了。外头的事是难做的。”摇摇头,又吃一口茶,到底把事情首尾告诉凤姐儿:“眼看年节,各家都在清账。咱家园子的工程虽开动得晚,进展也快,砖石木料下去都多。珍大哥和我也怕都挤在一时不应付,从十一月中就约定了各家先清一笔。老爷们知道了,也都说好。于是料也清了,账也盘了,票也签了。有急的当时领了去。但也有不急的,直到前几天才过来提银子,不想账房竟回说没钱,不得支领。一伙人急得在门上围堵,『逼』得珍大哥当场算了数目。算了四五遍,左右核不上,现差了整三万两银。才知道詹光替老爷办了几件砚台书画的礼,没过咱们这边,倒先拿园子账上的银钱填付了。珍大哥又问预先关出去做周转的那笔银子。账房回说大老爷说要替二妹妹办嫁妆,他自己出一笔,公中按份例也要出一笔,一时混算不清,就使人都搬回了库房,等慢慢算清了再关出来。——实在没法子,珍大哥只能先从东府里挪了一笔银子应急,打发了他们去,这才脱了身。我跟在旁边,一件一件翻出来,一件一件不知情,真臊得连站都站不住。”
凤姐儿听这么一番说,就跟王夫人处的言语对上了。想到贾赦一贯行事、贾政一贯为人,也只有叹气的份儿。因说:“如今可怎么办?大哥哥虽是一家人,老话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周转支应一时也就罢了,再没有叫他多担着的道理。何况又是咱们府里闹出来的事故。只是也没有一时三刻立赶去问老爷太太们的道理。得亏数目也不很大,慢慢儿还周转得过来。我粗粗度算一回,家里也有两万多银子现使不到。二爷看,或者先拿两万两送去东府,可还使得?”
贾琏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只是必得先跟你说。”想了一想,又摇头叹气道:“珍大哥那边,正经人口虽比这边府里少些,族里各种嚼用支度却多。又有大老爷在观里的照应,年中又经历了那么一场大事。后面为了娘娘,又是头一个拿出宅地银钱来。几样加起来,这一时片刻,珍大哥手头只怕也紧的。”凤姐儿知道这是说的贾敬以及秦可卿之丧等事,点头附和。
两人商议定了,当下打点了银钱,贾琏亲自送到宁国府。贾珍自是好一番推托教训,收妥银子,留了贾琏吃酒。贾琏心里有事,吃几杯也就罢了,告辞回家。贾珍并不强留。一夜无话。
次日,贾琏王熙凤两个才刚起来,早饭还未及吃,就有贾赦跟前的人传话给贾琏,命立时过去,却是丢了一张物事单子给他,命立时库里翻检出来,单独收拾一个屋子搁放。贾琏见那单子上也不甚明白细致,多半只有一个大概名目,或是两三句描述,写了些类别、材质、内容、大概朝代之类,看得懵懵懂懂,于是拿回家来。本预备着问凤姐儿,不想凤姐儿已被王夫人使人唤了去。贾琏知道这一去并没个早晚定数,耐心等不得,使人去寻老管事陶廪上来。果然陶廪拿单子一看,就知道准确名目是什么,渊源来历怎样,几时进府入库,等等;唯独这些物件儿现今所在,不能确知。因说:“二爷使人拿库房本子来,一对便知。”——到底还是要凤姐儿家来。贾琏便叫陶廪:“若无事,不忙家去,坐着陪我说说各家从前的事。”陶廪自无二话。
又好一会儿,王熙凤家来,面上颜『色』多少古怪,见陶廪在,方堆了笑出来,问陶廪家的可曾一起上来,又替他与贾琏预备中午的酒饭。贾琏听陶廪说古说得有趣,也不在意。等这一日过去大半,用毕晚饭,灯下看见那张物事单子,贾琏心里方重新勾起来,遂搂了凤姐儿细问好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春快乐!
你旺我旺一起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