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失控了啊...还真少见。"梁秋咳嗽了两声,脸上的微笑却依旧不变,"先别玩这手么。对你来说,这又不全是坏事。"
江桦臂上加力,栏杆在他手下发出濒临断裂的吱吱声响。离踩空只差一步之遥的梁秋却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事实一般,看着他依旧面色不改。
"听说过断臂维纳斯么?那是古希腊遗留下来的雕塑,雕刻的是女神维纳斯,而原本有着手臂的地方却是缺失的。却正因为手臂的缺陷赋予她有别于其它俗物的神秘感,让它成为了最美的女神雕像。固然其它部分也是天作之物,但那缺陷才是真正画龙点睛的一笔...雕像如此,携带者的血统也如此。"
他看着面前因为最后一句话骤然变色的脸,像是十分满意似地,悠悠然接上了后面的话。
"∞计划也好、白狼也好、乃至现在我的行动也好,其他人都是只是陪衬,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核心——有着细胞不敏感的先天缺陷,却依旧能达到极限活性,这可是比正常的所谓天才要稀有得多了。谢春儿千算万算,却完全没想到最珍贵的一个就这样落到了我手里。"
"你...从那时候就已经..."
"对,从来到这座城以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明白你是绝佳的人选。"梁秋说,"毕竟,那种向死而生的样子可不多见啊。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你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了自己、是出于本身的意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只不过在回应着来自外界的希冀、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充当他们的救星,正因如此你的内在才一直都是空的,从来都没有过...所谓的'自我';。"
掐着他脖子的手僵在当场。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教你那些战法?为什么会让你去当白狼的队长?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最不会被人类的缺陷绊住脚。"梁秋眯起眼,"人类的本性是群居,但你却始终在拒绝着与别人的接触、回避与外界的交流,不会被任何外来因素所碍、更没有属于人类的偏见——这正是我、是帝国一直追求的对象。"
江桦和他对视着,握刀的手指冰凉。对于来到这座城之后的时间他已经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了,能想的起来的只有日复一日的训练和实战,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趋向于仰望,但却没有丝毫的实感,仿佛自己和其他人是并行的两条轨道、即使近在咫尺却永远没有交集。
他一遍遍地去涉险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什么热血,只不过其他人死去总会有人悲伤,而换了他世界就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一直都这么认为着,也因此对其余的所有事物以同样眼光视之,反正那都和自己无关。
但现在他突然被提醒了,那样空无一物的自己,不就像是...
"在此之前,你永远只会用最不带感情的方式去处理事情,没有什么所爱、也没有什么所恨,考虑问题的唯一基准就是环境所需...或许只有队里的事能获得稍微高一点的优先级吧。"梁秋拉住了刀柄的另一端,"但那没有什么,如果情况需要,相信那时候的你一样能把白狼带向灭亡。到那时候,你就能顺理成章地吞噬掉他们四个和其它的材料,从而作为核心到达真正的终极,那样的情景便是我的追求...本该是这样。"
他说到这里,始终平静的眼里突然迸出一丝许久未见的厉色,毫无预兆地猛抬起手扯住江桦的衣领,似乎根本没考虑过脖子上架的刀刃。两人像是对峙的野狼那般僵持着,四点红芒针尖麦芒。
"但我没想到,这样的你居然真的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和面前的眼睛对视着,像是遗憾,又像是恨铁不成钢,"早在一年前我就感觉到问题了,你居然会选择抛弃那么多,只为了带回那个小丫头。我只好让你带着她一起回来,这样才不至于让事情完全脱出掌握,但你在漆黑之日又抛弃立场去选择了夜莺...这根本就不该是从前的你该有的作为。"
江桦和他面对着面,整个人都凝在了当场,却不是因为他所吐露的心境,而是因为...面前那双看惯了的眼里,正燃着火焰般跃动的红芒。
"你的细胞早该在十几年前就无法使用了。"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是?!"
"哟,被你察觉出来了啊。"双瞳血色的男人轻声笑了,同样的声音却让人完全辨认不出过去的模样,"对,这就是真正的白狼的视角和思想,也是我随着血统损坏所缺失的那部分人格。难道你们真觉得,战后我的样子就是我唯一的样子么?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在上战场的第一天就已经被人阴到死了。"
江桦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就像夜莺与安年的关系一样,这个男人同样被分割为了两半:十几年来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吊儿郎当的梁秋主管,以及那个谁都未曾见过的、活跃在原兽战场上的最顶尖的精英——白狼。
而现在那个沉睡了数十年的沙场暴君随着细胞的恢复而苏醒了。谢春儿果真模仿了他的一切,大概在她眼里这就是最完美的人类,于是就连这一点都原封不动地学下来,加在了安年身上。
"靠着谢春儿的福,这么多年来我靠着外面身份的掩饰,利用她的成果成功修复了自己的活性,自然也恢复了这一个我的存在。和那个幼稚的小丫头不一样,我可不会去傻到去对抗自己,相反,我统一了自己的两面,只不过因为隐藏细胞,顺便把这一面也隐藏起来罢了。"
"很惊讶?但说起来,你们所做的不都是一样的事情么?藏起自己真实的一面,装作和正常人无异,维持着共同所在的社会不至于在原兽侵略下崩坏,但实际上却只是生活在分割开来的空间里,遵循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规则,所谓的婚姻禁令也只不过是那样的规则的延伸...但你把他打破了。"
他收紧了手,两人因此而几乎胸口相贴:"若仅仅是靠近了常人也就罢了。毕竟,虽然那些蠢货常常被感情绊住脚,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能产生最大的野心。如果真的有机会摆在面前,所有人都会去追求更高的权柄——之前谢春儿泄露原兽细胞的时候,有多少蠢货趋之若鹜,甘心做她的走狗、被她当做祭品?携带者努力分割开的世界,他们却在努力挤进这个根本一无所知的领域...这种胃口有时候连我都要叹为观止。"
"正因如此,对你的变化我选择了静观事变。如果你能把这种人类本性的执念一起找回来,说不定能比那个空虚的你有更好的效果,但我又错了。这样的你仍然没有想过要去得到什么、要去征服什么,失去力量和得到力量的情况下,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同。说是为了身边的几个人而战,但若是如今的坏境不改变,携带者永远都只能活在角落内,他们自然也永远无法自由...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我知道!"他眼里的狠色突然更重一分,"这一点我太清楚了。为了所谓的种族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战后被驱逐的时候、甚至于一直以来看着你们的档案的时候,我都在反复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如果我们没有接受这种身份,许多事情和困难根本就不会无端而生。想要彻底改变着一切,唯有用足够抗衡'大多数';的力量让所有人臣服,为此牺牲几个人、牺牲谁都是小事,但拥有最佳条件的你从来就没想过这些。"
他说到这里出现了长久的停顿,面上的表情消去了阴狠,却多了一丝五味陈杂的无可奈何。但就是这样没有攻击性的表情,看在眼里却让人更加心惊。
"作为携带者,你最先打破了禁忌回归了人类的模式;但继承了人类感情的弱点后,你又没有找回应有的欲望。到头来,只不过是被两种生存方式的弊端同时牵制,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血统..."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江桦,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话的语调就和他平常所说的一样平淡,却像是闪电刺入耳中麻痹了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经历过太多的否认、嘲讽乃至污蔑,对类似的评价早已不为所动,只有那么极少数的几颗石子能在心里掀起一点波澜,而眼前这个人或许是最大的那一块。哪怕明知道已经成了敌人、哪怕知道他的目的...也依旧无法改变。
有那么几秒钟他没有想任何东西,如同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梁秋后移身子轻松地挣出了束缚,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使不上力。
"不过我必须得承认,即使被种种因素所牵制,你的能力还是超乎寻常的。"像是意识到了他的状态,梁秋熄灭了瞳仁中的血色,说话也变回了那副不紧不慢的语调,"这么多年来,你确实帮了我很多忙,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拿到今天的位置——就当做补偿吧。在最后,你还剩一个机会来选择。"
"选择?"
"反正你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再多一点也无妨。"梁秋耸耸肩,"虽然缺少了你,但我现在已经有了绝佳的替代物,其余的一切都能正常运转。天行和小明已经算是准备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另外两个人也差不多了吧。"
江桦浑身一冷。听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但这句话仍让他心下战栗起来。
太大意了,这个人潜伏了十数年之久,怎么可能会在最后的关头白白放走机会。就在二人谈话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行动还在继续。如果换了别人他不觉有谁能自信拿下那两名队友,但梁秋是唯一的例外。
他太了解他们了。白狼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五指,他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弱点。
"先别急着动手。刚才不是说了么,你还剩一个选择。"梁秋笑笑,"确实携带者已经基本断了传承,他们四个按理说是绝无仅有的样本。但现在看来,托你的福,达成目的又多了一条道。"
江桦动作一滞。
"那帮人实在是靠不住,对付两个小孩子,都能失手一个。"他状似遗憾地叹了一声,"虽然是个缺陷基因呈显性的残次品,好歹也是个第三代,单轮活性还是说得过去的。再加上她的亲妈、那个容纳了朱雀血的丫头,在血脉连结下应该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如果能得到她们的话,修改计划也并无大碍。"
梁秋说到这重又摸出了烟盒,旁若无人地抽出里面最后的一支烟点上,灰色的雾气徐徐升上天空。
"就是这样,选择吧。"他看着江桦的眼睛,"是看着那四个人消亡,还是把你手下剩下的那两个人交出来——对你来说,这应该是很公平的交易了吧。"
江桦全身剧震,握着刀刃的手几乎捏碎刀柄。没错,的确是公平,公平到无论选哪一边...都是迈向深渊地狱。
"当然,对我下手也是一个隐含的选项,这样说不定真的能同时保下两边。"他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接着道,"不过我手下的小狗们知道我毙命的消息后,应该就会毫无顾忌地让携带者的事情大白于天下了吧。光是之前谢春儿暴露的那冰山一角,就已经能引起这么大的动荡,如果我手头的情报放出...想想那时候你们会怎么样?"
他像是有意不去看江桦脸色似的别开了眼光,把烟放在嘴上,缓缓地吸了一口:"距离计划实施还差一段时间,你大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这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在这之后携带者...不,整个世界都会来一次彻底的洗牌。到那时候,你也必须去寻找自己新的位置了。提前祝你好运。"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不消一点停留,背影消失在房间之后。带着水汽的风从背后冷冷地吹来,仿佛卷走了一切发生在这里的风起云涌。狭小的露台上重又回归了平静,独身一人的身影无言地凝固在栏杆边目送他远去,像是一尊腐朽千年的古老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