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亲自奉茶,瞧着袁宗皋如今的模样,心中一痛,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斜刺里,袁宗皋强忍疲累,轻轻摆了摆手,“老夫随千岁之国安陆,操持兴府二十余载。二十春秋,弹指一挥间。而今千岁已去,老夫亦是垂垂老矣,可有些言语,如鲠在喉,委实是不吐不快。”
“先生有何言语,但说无妨。”
袁宗皋昂起头,看着愈发有英锐之气的倜傥少年郎,又是一声叹息,便如温厚长者般自顾自的言语起来。
“前些年,大王日益痴迷黄老之言,终日里擒砂制贡,身子骨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身为兴府长史,苦劝无果,又不忍见大王有不忍言之事,乃有了落叶归根的心思。
月前今大王升遐,世子尚在冲龄,老夫也只好熄了归于乡梓的心思,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可如今,老夫想问上一问,世子到底是意欲何为?”
朱厚熜僵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袁宗皋添为兴府长史司长史,自张景明之后,便操持兴府庶务。兴府这一亩三分地上的风吹草动,是瞒不过他法眼的。
可朱厚熜又该如何分说?
难不成把智脑之事和盘托出?
古来多少事,败便败在了机事不密之上?
踌躇之间,袁宗皋沉声道:“孙九峰之事便也罢了。孙九峰为户部尚书时,南京织造吴经奏讨经费,孙九峰驳之;云南镇守张伦奏请开采银矿,孙九峰驳之;昔年,今上欲令裴德掌管太平仓,亦被孙九峰否决。
自瑾逆之后,阉党虽伤筋动骨,其势犹在,孙九峰屡屡驳之,是以难有复起之机。也正因此故,千岁结交孙九峰,虽不妥,却不犯忌讳。
可孙德成、费健斋又岂能同日而语?”
朱厚熜俯身一拜,道:“昔日在九峰公处临听教诲,九峰公与竹城先生言宁王必反,这才令蒋山远走江西,因缘巧合之下救孙中丞出囹圄。。。”
袁宗皋又是一声长叹,苦道:“世子可知,孙德成乃是弘治六年癸丑科进士。”
朱厚熜正不明所以时。
袁宗皋又道:“如今的礼部尚书,毛澄毛宪清,亦是弘治六年登科。二人乃是同年,又俱是南人,既入了孙德成之眼,势必是绕不开毛宪清的。
再说费健斋,我亦问过骆安,世子既然令骆安救出费氏一族,顺江而下,送至南京便可。再不济,送至武昌亦可,缘何要引至安陆?
孙九峰年六十有七,先尽罪阉党,后因太平仓之事惹得今上不快,复起无望,费健斋与孙九峰,又是不同。”
“敢问先生,健斋公与九峰公有何不同?前几日拜谒健斋公时,健斋公言说,其复起仍在两可之间。”
袁宗皋捻须,沉吟道:“本朝,自解缙、胡广,杨士奇之后,江西入阁之人,唯有陈循、陈文、彭时而已。自弘治之后,江西能入阁者,为费健斋一人尔。
此公虽致仕于正德五年,却年不过五十,挟江西一省之望,此其一也。南昌逆宁谋叛,钱宁难辞其咎,因其致仕,亦因钱宁之败,复起有望,此其二也。
此番逆藩之乱平息后,江西膏腴之地,满目疮痍,人心散乱,正需有人执江西牛耳,稳定局势,以安人心,此其三也。
如今内阁庭臣俱在,六部堂官俱全,虽没有费健斋的位子,一番斡旋之后,未必不能再入朝堂。”
言罢,袁宗皋目视朱厚熜,“此时费健斋远赴安陆,太惹人注目了,倘若有心人,说一句兴府欲效南昌宁府,且不说费健斋会作何反应。届时,世子又该如何自处”
朱厚熜无言以对,脸上亦随着袁宗皋言语泛起愁容,良久苦笑道:“健斋公之事,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苦笑罢,迟疑道:“咱兴府与安化王这些远枝不同,父王乃是宪庙之子,孝庙之弟,料来当无宵小构陷才是。”
袁宗皋眉宇一蹙。
自大王升遐之后,他便觉得世子行事,却太过操切了些。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毫无章法,无迹可寻,可却令他隐隐有种感觉,小世子,定然是有些谋算的。
可所谋何者,他却是看不出分毫端倪。
兴府的底子,怕是连王妃都未必比他更清楚,府中仪卫司、群牧所虽受制于兴府,一旦有变,却未必会随兴府共存亡。
宁府谋划数十载,也不过是猝而起变罢了。
他兴府,便是连“猝而起变”的资本也无。
排除了这种可能,眼前的小世子,又能谋算什么?
袁宗皋沉吟着,开口道:“昨日州衙来人,言说兴府护卫四出,网罗汉江水上舟船无数,问我兴府,要意欲何为。”
这一刻,朱厚熜反而沉默下来。
思忖许久,话锋陡然一转,俄而问道:“我随先生习孔孟之道,以有些年岁了。胸中总有些疑问,敢请先生解惑。”
说罢,目光直视袁宗皋,诚恳道:“先生如何看,赵宋英宗时的濮议之争?”
语落,偌大的中正斋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