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围刚才一起跪下听旨的官兵,此刻都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面上满是敬畏之色。
“嗯?”秦禝将眼风一扫。被他盯上的梁熄,不知怎么,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做什么?”秦禝皱起了眉头。
“将军……大人……”梁熄嘴里胡乱嘟囔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样子!”秦禝小声喝道,“起来,别给我丢人!”
这里是城北的禁军军营,从云河回来的兵,因为都曾是苏世昶的手下,所以要在这里做五天的整训,再进城。秦禝麾下的兵都被充入御林军听命!
梁熄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红着脸说:“也不知怎么,看见这个紫色官服,心里就慌了。”
看来官本位的崇拜,当真是浸透骨髓,连梁熄这样的亡命之徒,见到自己的三品官袍,都会吓成这样。秦禝在心中感慨道,难怪天下的才智之士,勇武之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帽子里钻,拼了命地要谋个一官半职。
“不用急,”秦禝笑笑,说道,“你们的袍服,也快换了。”
升了官,要办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是要去御林军衙门参见自己的主官,新任统领于正乾。到了衙,于正乾是个粗人,说话也不绕弯子,受了他的礼,请起了身,就说正事。因为辅政大臣的倒台,衙门中原来王彧一系的官员,自然要跟着落马,空出了不少要缺肥缺,需要尽快调补,才不致影响到日常的治安。
“秦禝,你是立了大功的人,身份不同。”于正乾直言。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他不能把秦禝当作寻常武官来看待,“你的人,这次随你立了功,当然该好好调剂调剂。不过我的夹袋里,也有几个名字,都是各方面荐来的,不得不稍稍应付一下。”
这话说得很坦率,也表达出了不见外的态度。秦禝是个机警的人,当然没有二话:“全凭大人安排。”
“不能这么说,咱们商量着办,合计好了,再报给上头请旨。”
于是足足花了半天时间,把各个位置上如何升迁转补,做了细细的推究。好在空出来的位置颇为不少,平衡之下,两方面都相当满意。秦禝手下的干将,象梁熄、吴椋等,都得了一到三级不等的升迁,非常实惠。
“秦禝,还有一件事,”于正乾的面色,转为凝重,“王彧已经定了斩首,明天一早,咱们要出红差,送他上市口。”
到底要杀人了,秦禝心想。
杀人是刑部的事,与御林军无关,但京城沿路的警戒弹压,则是御林军份内的职责。王彧上刑场的盛况,
他打心底里不想见到这样的场面,因此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小弟新任,这样的大事,一时怕应付不来,明天的差使,我想偏劳别人走这一趟。”
话说得在情理之中,于正乾点点头。
到了第二天晌午,李孝忠却派人来联络了秦禝,说是在京中惠远楼的门口候着他,要请他吃饭。这个约,自然要赴,等秦禝到了酒楼,李孝忠一见他,叫了声“秦大哥”,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进里面。
外官结交太监,是大干禁例的事,但秦禝与李孝忠,却是这次政变成功的关键,因此不仅无罪,还变成有功。可是象李孝忠这样,毫不避忌,公然拉着一个三品大员在酒楼中过堂穿厅,就不免引人侧目了。
秦禝心说,我得当心点,将来别被这个不知起倒的家伙给害进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知道他也受了封赏,于是一进包厢,就抱拳笑道:“李总管,大喜啊!”
宫里的总管太监是六品,但新立了大功的李孝忠,此时是西太后所居的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在整个宫内,已是一等一的红人,连内侍监监正也要让他三分,现在被秦禝这一夸,更是得意非常,笑着说:“我的富贵,虽说是太后赏的,但说到底,还是从秦大哥身上来的。今儿个王彧杀头,主子高兴,我也得了半天假,要请你好好喝一顿。”
等到菜上来,喝到面憨耳热,两个人不免谈起过去在云河的种种往事。说到辅政大臣的跋扈,李孝忠自然是破口大骂。
“秦大哥,有一段儿你大约还不知道。当初在宫内,太后召见议政王,杜袂居然就敢拦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年轻叔嫂,要避避嫌疑”,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他放屁!”秦禝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混账王六蛋!年轻叔嫂,又要避什么嫌疑了?杜袂这人,坏透了,真正该杀!”
西太后对杜袂衔恨极深,李孝忠是知道的。秦禝这样的表态,被李孝忠视作对太后的忠心,于是在第二天西膳后遛弯的时候,添油加醋,说给她听。
西听了,也深自欣慰。只是论起杜袂的原话,说年轻叔嫂之间,要避嫌疑,其实本身并没有错,不可问的是他话外的用心。因此她对秦禝听了这句话之后,何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李念凝自然再也想不到,秦禝大怒的原因,乃是因为他自己马上就要回家,而家里正有嫂子,是急着要去抱的。
王彧一死,这一起大案子才告定局。许多云河的轶闻,回銮的秘辛,便逐渐在市井坊间流传开来。不论是酒楼茶肆,还是高宅小院,到处都在谈论这起天字第一号的大官司。除了两宫太后和齐王之外,被人提起最多的,便是秦禝的名字。
这也难怪,百姓们对动武的事情,总是最感兴趣。而这次政变中,不论是劫驾护驾,还是许县城中的惊魂一夜,只要是兵戈相见的时候,都有秦禝的身影,特别是御驾之前阵斩将的一节,迹近传奇,有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便断言,这位新封了御前侍卫的少年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满街都传的沸沸扬扬,秦家大宅内的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几个男仆,以一名叫做张福的为首,每天都要出门打听,再将听回来的街谈巷议,还有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逐一向太太报告,每当这时候,丫鬟妈子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在一起听得入神。而吴伯听说这位少爷已经升了三品的大将,眼见秦家的中兴指日可待,老泪纵横之余,连连感慨,说这必是老爷的在天之灵,暗中佑护。
秦禝在营中整训部队,一直没有回家,但盈门的贺客,已经络绎不绝——军营踏不进去,家宅但来无妨,至少先留下几句话,一份礼,作为日后相见的铺垫。来的人,都由吴伯接待,大多数人不但言语上很客气,而且简直就是执礼甚恭,让原来只伺候过自己老爷的吴伯,受宠若惊。
韩氏知道这样的情形,惊喜之余,又有些犯愁。愁的是等到秦禝回来,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他。
“他做了那么大的官,是不是得给他跪下啊?”韩氏嘀咕道。
“不能吧?”韩氏心里也没底,惴惴地的些想着,“哪有嫂子给小叔子下跪的道理?”
于是叫了吴伯来,偷偷向他请教。吴伯却也犯了难,心说,你是拿嫂子的身份来接他啊,还是拿妻妾的身份来接他啊?这样的事没遇到过,想来想去,只得让她行个蹲礼,含含糊糊地混过去好了。
在这样亦喜亦忧的心情中,没有等来秦禝,却把吴椋等回来了。身为秦禝亲兵队长的吴椋,已经赏了从六品,,身后跟着三名亲兵,带马进了外院,见到老爹,先跪下磕了一个头,才起来说话。
这一回,吴伯看着身穿六品服色的儿子,不敢打了,讷讷地站在一旁问道:“怎么还带了人回来?”
“下警戒!”吴椋正色说道,“爷晚上回家。”
这一下把宅中弄得大乱。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他真要回来了,不但韩氏紧张,就连下人们,也都没来由的惶惶不安,生怕哪里没收拾好,惹这位新任的“大将军”发了脾气。于是鸡飞狗跳地,里里外外都忙了起来,除了准备晚上的酒席,还把整个宅子都再做一遍打扫,几乎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
到了薄暮时分,便听到马蹄声响,秦禝到了。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在门口请安的亲兵,由吴伯陪着,大步走进了秦家大宅的院门。先把门内跪地迎接的仆人们叫起来,再抬头张望,见院子里张灯结彩,于是笑着对吴伯说:“弄得跟过大节似的,这么喜庆。”
“爷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吴伯认真地说,陪着他走进正院。
进了正院,亦是灯火通明,几个丫头老妈子跪了一地,但秦禝的眼光,却只落在站在院中的那一位丽人身上。
韩氏为了他的回来,刻意修饰,此时一身盛装,经暮暑的余温一蒸,脸上挂了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得粉腻脂香,分外娇艳。
韩氏与秦禝小半年没有见面,此刻这个冤家却忽然已在眼前,身穿一袭绛紫袍服,洁白耀眼。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说好的行礼,全然忘到了脑后,眼眶却先红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个官居三品的“小叔子”,不知说什么好。
“给嫂子请安!”秦禝笑嘻嘻地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