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轩一到,秦禝亲自迎客,却不是在花厅用餐,而是延入后院,将这一小桌酒席,摆在了自己的西厢房里。
在所住的后院待客,有失郑重,但却是一种极亲热的表示,非脱略了行迹的好朋友,不能有这样的待遇。这一天是因为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谈,所以做这样的安排。
沈继轩有一点受宠若惊,也有一点不安,他不是那种城府森严的人,心里的想法,不免流露在脸上。秦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热情地招呼他坐。
刚坐下,却见一位丽人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沈继轩大出意外,慌忙站起来,没想到秦禝的内眷会亲自来招呼客人,说要回避却又来不及,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听说这位秦大人还没有娶亲,这位莫非是他的姨太太?
秦禝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起身,替他们介绍:“这位是沈大人,这位是白姑娘。”
“沈大人好。”白沐箐盈盈一福,转身去了。
既然叫白姑娘,那就不是秦禝的妻妾了。沈继轩松了一口气,笑着对秦禝说道:“还以为是秦大人金屋藏娇,原来不是。”
“现在又不打仗,什么秦大人的,见外了,再也休提。沈大人年长我几岁,我就不见外了,称一声沈兄了!”秦禝说道,“这位白姑娘,有个雅号,叫做‘身娇肉贵美厨娘’,不知沈兄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她!”沈继轩恍然大悟,难怪有这样的姿色,“不过听说此女掌厨,聘金特高……”话没说完就后悔了,心说统兵的将官,大都挥金如土,自己这样说,倒像是对秦禝的奢靡有所指责,一时停住了口,不知该怎样圆回来。
秦禝却不以为意,苦笑道:“我哪里请得起她!”把白沐箐“报国”入衙的事,当做一件轶闻,原原本本地跟沈继轩说了一遍。
沈继轩听得目瞪口呆,忽然击节赞赏道:“真是一位奇女子!”
两个人初次见面,话题从这里展开,就容易得多了。秦禝毫无架子,完全拿沈继轩作为“申城知县”的前辈看待,不断向他请教一些地方上的事情,沈继轩倒也有什么说什么。两人边吃边喝,谈得很是热络。
“沈兄,我听钟卫杰说,这一次在东路,你的民团打得很好。”秦禝把事情扯回来,“军政两端都拿得起,真是大才!”
“这可真是过奖——当年春闱侥幸,被先帝赐了进士,到现在十五年了,”沈继轩自嘲地笑笑,“十五年从七品做到五品,算是什么大才?”
这是在发“怀才不遇”的牢骚了。十五年从七品升到五品,仕途的确算不上顺遂。
“沈兄”秦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改了称呼,恭敬地说,“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讨教。”
“这怎么敢当?”沈继轩愕然,看了看秦禝的样子,知道他是要说正事了,于是脸色转为郑重,也改了称呼:“讨教是不敢的,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这一次平隋匪,不瞒你说,龙武军从隋匪的手里缴得了不少财物,算下来,总有二十几万银子的东西。”秦禝说道,“其中也未必没有顺手牵羊来的,比如各县的官库,百姓的家里。如果你是龙武军的主帅,这二十几万两银子,要如何处置?”
沈继轩楞了一下,什么叫如何处置?装进口袋里,不就是了?
随即他便明白过来:秦禝这是在考校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可单单是把这件事情坦然相告,已经见得诚意十足。恰恰这个题目,自己曾经有过一番感想,于是凝神思索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秦贤弟,恕我直言,从道理上来说,这笔钱,该归朝廷。不过现下的风气到底不同往日,一介不取,将所有的金银珍宝,悉数归于朝廷,已经是做不到的事情了。但若是尽归私囊,也不是善策——即以曾大帅麾下的军卒而论,现在每下一城,官兵无不大发其财,但我敢断言,这样下去,曾大帅那边的势头决不能持久,一破隋匪大都,便会锐气全失。”
“何以见得呢?”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
好一个饱则远飏!秦禝动容了,盯着沈继轩问道:“然则,先生何以教我?”
“若是我替秦大人设谋,当把这笔钱分作三份。四成归各位上交财物的将领,任由其造册在营中分配,不失激励之意;三成归粮台,以充营务之需;另以三成献朝廷,可免饕餮之名。一旦成了定例,则谁敢私取,不单要如数追夺,还要革除出军。”
“好,好,”秦禝说道,“不过现在的形势,毕竟饷源艰难,不能不为日后多做一点考虑,若是营务上不敷支出,又要拿钱去献给朝廷,弟兄们万一生出意见来,该当如何?”
“若不是秦大人跟我直言有二十几万,我又能知道实数?”沈继轩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廷也跟我一样,其实无从得知。说一句诛心的话,是多是少,都在一支笔底下。”
秦禝明白了,点点头,站起来躬身一揖。
沈继轩也慌忙起身还礼,说道:“一点浅见,何克如此?”
“是沈兄的高见才对,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秦禝正容道:“直说吧,我想请沈兄帮我的忙,替龙武军总理营务、文牍等一切事件。品阶上,我这回先替先生保一个四品,以后亦决不会亏负了先生。”
龙武军成军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无论是士气、训练还是装备,沈继轩跟着一路打下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实在是一支少见的劲旅,而且秦禝在京中的根基,他也略有耳闻。现在秦禝居然找上了自己,让沈继轩几有不敢相信之感——也就是说,除了不用带兵打仗,自己等于变作了龙武军的大总管。
这还有什么说的?足可一展所长了!
“愿附骥尾。”他向着秦禝,深深一揖。
事情就此定局,沈继轩在龙武军里的名分,是主簿,论地位仅仅只在梁熄地位之下,而凌驾于其他各营主官之上,但实际上作为秦禝的主幕,连钟卫杰、张旷和穆埕,也都是必须尊重的。
“秦帅,”既然主从的身份已定,沈继轩便又改了称呼,“松江府郑谦郑大人那里,我要请一纸委札,先以帮办军务的身份随营效力。等到你的折子批下来,才好正式上任。”
秦帅这个称谓,秦禝是第一次听见,不免沾沾自喜,心说这倒比张旷那些粗胚所喊的秦大人,又要好听一些——我总算也是个“帅”了。
他先把龙武军目前的情形,向沈继轩仔细说了一遍,同时也把心中的构想做了交待。沈继轩这位主簿,要管的一共有三大块,一个是粮台,一个是营务,另一个则是文案。
“眼下这个折子,只能麻烦沈兄亲自办。以后在文案上,要沈兄再替我找几个好手,毕竟来往的公牍文书会越来越多。”
“这个包在我身上。”沈继轩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个折子,秦帅要怎么写?”
“不忙。有一件事,要沈兄先替我参详一下,定了下来,才好写折子。”秦禝说道:“高桥那四千多投降的隋匪,已经粗粗做了整编。前面有一个吴银建的例子摆着,后面的这些人,又该怎样办理?”
“那也无非是先杀上一百几十个。”沈继轩毫不犹豫地说。
桌上的酒菜已经去了大半。酒仍是白沐箐选的一小坛绍兴花雕,用来佐餐是最好的。沈继轩的酒量极佳,喝到现在,丝毫不见酒意,然而他于杯盏之间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这句话,石破天惊,却让秦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沈兄‘杀降不祥’,不是有这个说法么?”
“秦帅,这里面的情形不同。吴银建那一支,有路可走而不走,是真心投顺,不仅该赏,而且可用。”沈继轩替他分析着,“而这一支隋匪,是迫于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说句实话,那时隋匪的两道防线已破,就算他们不降,只要半个时辰,便成齑粉——降与不降,实在也没多大分别。”
“那……要杀一百几十个人,又是什么缘故?”秦禝迟疑着问道。
“唐冼榷的这支兵,是从杭州来的。”沈继轩峻声说道。
从杭州来的,却又如何?秦禝想一想,忽地恍然大悟——隋匪军在杭州围城,杭州人饿死无数,而唐冼榷破城以后,手下官兵的行径更是卑污不堪,高桥的降兵之中,自然有不少在杭州双手沾满鲜血、罪大恶极之徒,不杀何以平息百姓的愤怒?
沈继轩看秦禝的神色,知道他明白了,说道:“也不光是为了杭州的事。这批隋匪,既然是不得已而降,内里未必没有蠢蠢欲动的人,杀上一批,既平民怨,亦是立威,要断了他们别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