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周岷将新军攻克太仓的消息传过来,秦禝知道,该动身了。打苏州是一场大战,总不能说让弟兄们在前方吃苦,自己倒在城里由白沐箐陪着享福?更何况——
“我去打唐冼榷。”秦禝拉着白沐箐的手,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眼光最后落在一对胸上,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回大约是没跑儿了。”
这个人,怎么就没个正经呢?白沐箐明知他想的不是什么好事,但心里却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既有要送他上战场的那份不舍和不李,又有盼望一雪唐冼榷杀舅之仇的激动,百味杂陈之下,只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我来替你拾缀行李,”她抽回了手,轻声说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秦禝传令给吴椋,让亲兵营待命,明天一早开拔。当天晚上,白沐箐特地整治了满满一桌菜,让他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去打仗。
“不公平,不公平。”秦禝大快朵颐之余,摇着头叹气,“我自己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想到前方的兄弟,心里不好受。”
“啊哟,秦大人还有这一份心。”白沐箐调侃道,“那你带了我一道去,我做好东西给大家吃,好不好呢?”
“使不得!使不得!”秦禝仍是大摇其头,“你是不知道,军营里面,不能过得太舒服,不然谁肯拼力向前?红袖添香,最是消磨斗志,你害我一个就好了,不要再去害大家!”
“没有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白沐箐白了他一眼,“回头我去装一大包面饼,拿给吴椋替你扛着,让你天天啃,天天啃,看你还敢不敢说嘴……”
两个的话说到这里,却被来敲门的韩水打断了——他明知道自己爷正跟白姑娘在里面卿卿我我,这个时候来敲门,实非所愿。可是外面有人急等着要见关藩台,不报也不行。
“爷,有人来了,柱子那边来的人。”
“哦?”秦禝霍然站起身子,柱子是自己埋在李纪德身边的一颗暗子,跟自己这边一向是绝不走动的。现在天已经大黑,这个时候来求见,自然有很要紧的事。
秦禝带着韩水,来到二堂旁的签押房,果然见到卞宁他们已经等在那里。进了房,先吩咐免礼,看座。
“大帅,李纪德给周岷递了一份驿报过来,让他们明天在刺史衙门拜发。”卞宁却不肯坐,仍是站着回事情,“吴煋的这个申城知府的位子,怕是要坐不住了。”
秦禝眯起眼睛,,语气却还很从容:“嗯,李大人用的是什么理由?”
“吴煋正替他帮办军务。李大人说,吴煋身在太仓,衙门事务和关务都难以兼顾……在下冒险抄了驿报,送来给大帅看。我想这是大事,无论如何也该让大帅知道,因此来见大帅。”
说完,拿出一份卷成一条的信笺,双手呈给秦禝。
这真正是大事!龙武军的军费,全赖关银,申城知府这个位置乃是命脉所在,若是被李纪德拿在手里,就等于是让人扼住了咽喉。
“海你做得好!”秦禝接过来,却不急着看,缓缓说道,“这一功,我先替你记着,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日后你自然知道。”
交待过这一句,才展开那卷信笺,慢慢地看。反复读了两遍,将信笺一合,放在桌上,微笑不语。
李纪德,我等你等到现在,你到底动手了。
在秦禝的眼中,自从李纪德奏调吴熙去“帮办军务”,用心便已是昭然若揭。他所不知道的,是李纪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但是暗子递来的消息,太及时了,不枉当初煞费苦心,在李纪德衙门里埋下了这颗暗子。
说起来,李纪德想出这样调虎离山的办法,还是从秦禝这里借鉴过去的,当初秦禝保奏赵定国帮办军务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关大帅调了赵远初进他的龙武军,我们也不妨依样画葫芦,把吴煋调来做帮办军务。”开拔之前,他对周岷章这样说,“如今还在大战,军务为先,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这艘是第一步,算是埋下的一个伏笔,等到大军开拔,吴煋自然要随军行动。到了打破太仓之后,第二步开始了,就是暗子抄回的那个折子。
折子写得很冠冕堂皇,说吴煋原本就是申城知府,现在又帮办军务,难胜繁钜,不得不替他开去一个职位。但是大战在即军务为先,去掉知府的位子,就变作顺理成章的事。
至于接替的人选,李纪德为了表示至公无私,在折子里说的是“臣并无成见,一由朝廷遴选贤能充任”。私底下,却派人送信给曾继尧。要请老师替他保一个人,来署理申城知府。
这个人。叫做黄开荚,在曾继尧的幕中。与李纪德交好。有了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李纪德自然有底气来拿掉吴煋。
这一番李排,本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秦禝。
在秦禝来说,吴煋虽然还算“听话”。但终究不如用自己人更加得心应手,因此早就想拿杨秣去替掉他。可惜上一次。他用了保吴煋升官的的办法,想把吴煋从申城知府的位置上挤走,结果人家官倒是升了,却依然盘踞在申城不动。事后才打听到,吴煋不仅在薛穆那里使了钱,而且还以重金贿赂了吏部的官,因此把这个位子,坐得稳如泰山。
现在。有了李纪德这把刀,秦禝决心要唱一出“借刀杀人”了。
第二天,苏州也不去了,先派人把杨秣请到衙门里来。不做寒暄,直入主题:“启翁,我要用你五万银子。”
“成。”杨秣也不问为什么,沉静地答道,“五万够不够?不够还有。”
“足够了,”秦禝见他这样爽快,倒笑了起来,“我是要拿这五万银子,虎口夺食,替你去夺一个申城知府来。现在打仗,粮台的钱也紧,以后这笔钱,总可以从粮台上走账的。”
原来如此!既然秦禝说虎口夺食,那么老虎指的是谁,不问可知。
“那吴大人那里……?”
“他还是去给李大人帮办军务吧,不过申城知府台的位子是保不住了——李纪德已经上折了。”秦禝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我直说吧,他李大人想从申城把这一块肉挖走,那是做梦。”
听秦禝这样一说,杨秣也是豪气顿生,摇摇头说道:“大帅,既然是这件事,那更要我自己来花钱了,何须动用到大帅的钱?不瞒你说,我再不济,一二十万银子,还是随时可以拿得出来。”
这五万两,秦禝有所铺排。其中的两万,准备交给京中的刘秉言来分派,另外一万,准备送给李孝忠。这两笔钱,他打算让韩水带着,坐下午的船,走水路回京。
“中枢上和宫里,我自有路子,归我来办。不过总要找个人,向上面保一保你,这件事,我不能出面,须得另外找人。“
“大帅,我听你吩咐,你说该找哪个?”
“河道上有一位将军,现在正在申城。这个人是吴督抚的妻弟,人也还可靠,我来李排一下,让你跟他去接头。”
“大帅,你的意思是……”杨秣似有所悟地说。
“两广总督吴濛”秦禝点点头,说道,“咱们花两万银子,买他一个密保。”
在刘秉言和李孝忠那里花钱,自然是为杨秣铺路,但他们平时是在京里,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替杨秣说话,必须得有一个人,先从地方上把杨秣的名字报到京里。有了这样一个由头,刘秉言和李孝忠,才好施展。
按照朝制,地方大员为了叙录有功人员,或者推荐有特殊才能的人员,可以采取向朝廷保举的方式,分为明保和密保两种。
同样有一个保字,但分量却大不相同!明保是循例保举,交吏部审议记档,密保却是直递中枢处,由中枢大臣阅过密存,算是一种特重的保荐。
在秦禝来说,现在还不到跟李纪德翻脸的时候,尤其是李纪德身后还站着一个曾继尧,更是得罪不起的人,所以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保举,否则不但容易引起正面的冲突,而且怕启动李纪德的猜疑,危及到辛辛苦苦埋下的暗子这条内线。
然而找人就找人,何以非得找驻节远在两广的吴濛呢?对于杨秣的这个疑问,秦禝有一个说法。
“吴濛这个人,不知你打过交道没有?”
“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杨秣回忆道,“那时他还是县令,官声似乎也平常,官运也不怎么好。直到这两年,不知怎么忽然红了,擢他督抚两广。”
“这里面,当然有个缘故。”秦禝笑着说,“只待是日后再告诉你了。”
“两万银子不是小数,”秦禝平静地说,“不过用来买吴濛的一句话,我看值。”
韩水带了一个听差,在天津下了船,随后换马,走了不到两天,第二天晌午赶进了京城,人已经累得臭死。
韩水忽然回来,秦家在京城大宅便立刻轰动了。
秦禝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从二品的上柱国了,又是御前侍卫,秦家大宅自然随着风光起来,京城归属顺天府,府里每月照例要派人来一趟,嘘寒问暖。看缺不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办的。
这样的照应之下,韩氏自然百事无忧,亦不觉得寂寞,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子,每次有打仗的消息传来,尽日里提心吊胆,只能靠求神拜佛得一个心李,
现在忽然见到韩水回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不免拉住问长问短,连着吴伯喜儿,也都围着要听。
韩水依着规矩,先给韩氏请了李,剩下的话,暂且不能多说。
“太太,爷给我交待着事儿呢,我得紧着先去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好,千好万好!”转头看着吴伯,又说一句:“吴椋升了五品的将军了,爷的五百号亲兵都归他管着。你老乐去吧。”
说完这两句。扔下几个人在那里发愣。自顾自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东西,出门办事。
要办的事有两件,先去找李孝忠,为的是他在宫里当值,不一定哪天在家,因此要先去留下一句话。
没想到运气好得很,到了李孝忠的宅子外面。就听见里头热闹极了,不问可知,李孝忠在家,这些多半都是来套热乎、走门子的人。
等到一敲门,来给他开门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傲得很。见韩水是一副下人打扮,把眼皮一翻:“找谁?”
韩水知道里面人杂,就不肯直说了,亲亲热热地笑道:“是李老叔吧?我求见李爷。我家主子交待了几样年货下来,让我一定面交李爷。”
这是秦禝交待过的。李孝忠置了宅子,找了他叔叔来替他管家,还买了个姑娘做“媳妇儿”,假夫妻,虚好看。太监都有着毛病
“贵上是哪一位?”李老叔的语气稍稍客气了一点,不过一瞄他手里那四样点心盒子,便又露出一副蔑视的神色,心说没有几百两银子的东西,也敢上我家的门?
“李爷认得我家主子,一见就知道。”韩水于是陪着笑说道,“您老受累,给通报一声儿。”
李老叔略略犹豫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等着吧”,转身进院子里去了。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还有李孝忠那副不耐烦的公鸭嗓子,在抱怨他叔叔。
“没来没历的,算怎么回事儿?下回这样的,我可不见。”
等到走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韩水,看见韩水腰上的牌子的秦字,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问:“你是秦家……”
“李爷!”韩水截住他的话头,就手打了个千,“我家主子,叫我把年礼送过来,顺便给您带句话。”
李孝忠也是个极机警的人,看见他手里的那点东西,知道秦禝自然是另有“年礼”要送给自己,而且必有要事交待,于是带着韩水往侧屋去,对李老叔说:“就说我有事,叫他们都走!”
李老叔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大惑不解。李孝忠少有对人这么客气的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刘秉言拿到的,则是一个红封包和一封信。他把韩水打发走了,在书房里把信看过,思忖了一会,叫人带车,到彭睿孞家里去拜访。
“彭大人,年下的使费,有着落了。”他拿了这句玩笑话做开场,把一个红封包递了过去。
两个人是无话不谈、可供机密的朋友,自然不用客气。彭睿孞知道,这是不知哪位外州大员的炭敬又到了,当着刘秉言的面把封包里的银票抽出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霍,五千两,哪一个的手面儿这么大?”
“你再也猜不到的——秦禝那小子拿来的!”
“这小子,才到申城一年,这么阔了?”彭睿孞眉头微皱,“再说,不是正要打苏州了么?四处不是都在用钱吗?他哪来的钱?”
“不错,正是打仗的时候,可见有事要托付。”刘秉言笑道,“而且这个钱,多半有人替他出。”
“嗯?”彭睿孞没再开口,先把刘秉言让进书房,等到坐下,已经想明白了,“是前天收到的那两个折子的事儿吧?”
“大人英明,判人断事,十有十中!”
两个折子,一个指的是李纪德奏请开去吴煋申城知府一职,一个是吴濛奏杨秣才具杰出,可堪大用。中枢上商量过,隐隐觉得这两个折子似有关联,现在听刘秉言这样一说,彭睿孞知道自己猜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