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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谣传说,刘劲宽曾经在阳澄湖边上了一只小船,至于去做什么,不知道。
这样的事,真伪先不论,有这种流言传出来,本身就是极坏的征兆!然而若说要“严其法”,到底反状未露,而且审时度势,城里的两万多兵,大多是他们的部下,因此也不敢“严其法”
权衡之下,不能不把他们叫到拙政园的勇王府来,说一番话。
“现在大都蒙尘,我们隋国的形势艰难得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苏州能不能守得住,全看大家的意思。”勇王把话说得极为坦率,“你们多是两湖之人,若是心中生了别的念头,人各有志,我亦不能相强,两不相害就是了。只是我身为隋国的勇王,不能不为陛下效死,只要身在苏州一天,就要守一天,大不了你们拿我绑去给那个秦禝好了!”
他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唐冼榷先就脸上变色,转头环顾他的八个“把弟”,怎么也不相信他们会有造反之心。
其余八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刘劲宽开口。
“请勇王宽心!我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自是万万不能负义。如有他心,也不会与勇王共苦数年。”
这几句说得冠冕堂皇,唐冼榷放下了心,勇王听了,亦感安慰。然而等到众人纷纷辞出,刘劲宽却故意拖拖拉拉的,留到了最后,因为还有一句话,要跟勇王说。
“王爷,您对我们的恩义,劲宽永不敢忘。”刘劲宽的语气,诚恳之极,因为这句话确乎是发自内心,“听说陛下给您的期限,就快到了,现在苏州四围都是官军,路上不好走得很,如果不提前预备,怕误了您的归期。说到底,隋国缺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缺了勇王。”
勇王瞪视刘劲宽半晌,终于把他这句话听懂了,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到了第三天,勇王便带着自己的百名亲兵,由一支一千人的精兵护送,黯然离开了苏州城。离城之前,他把唐冼榷叫来,劝他跟自己一起走。
“王爷,我不能走。”唐冼榷摇着头说,“您到大都主持大局,我一定替你把苏州守住,等到您打破了曾继尧,再带兵打回来,解苏州之围!”
这番话,心意怕不是好的?但勇王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昨日已经听明白刘劲宽话里的深意,知道刘劲宽这些人,现在不过是顾念自己的恩义,一旦自己走了,多半就要有异动。到那时,唐冼榷势孤力单,大是凶险。然而再三苦劝,唐冼榷只是不肯听。
“王爷请放心!刘劲宽几个,都是我的兄弟,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唐冼榷自信满满地说道,“就算起了什么糊涂念头,只要我在城里坐镇,就起不了什么浪头!”
但愿如此吧。勇王长叹一声,微微摇头,再不说话了。便不再强求带走唐冼榷了。
勇王离城,主持城守的重担,便又再压到了唐冼榷的肩上。他把勇王的话又想了想,决定第二天在自己的府上召开会议,调整城防的部署之外,还要将自己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的心思。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八个把弟,把会议开在了他的前头——当天夜里,苏州城内的刘劲宽等八人,齐集于刘劲宽的府邸,要拿一个章程出来了。
“我跟李纪德,都已经谈妥了。”坐在当中的刘劲宽,攥紧拳头,环顾了一圈,“现在就看咱们自己的了!”
郑四水陪同刘劲宽和汪子澄,在城北新军的营盘内见到了房宪。一向凶蛮的房宪,这一回却极为亲热,一面派人飞报李纪德,一面跟刘劲宽叙起曾经的同袍之谊。
“老刘,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刘劲宽的手,激动地说,“说实话,咱们这些不是嫡系的将领,在这个伪隋帝的手下,没法干!你看我,过来才几年的工夫,已经擢了正四品的将军,怎么说也是统帅一州的大员了。你们也过来吧,凭这份功劳和你老刘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开始细谈。封赏的事情,是要归李纪德来决定,但有了秦禝那一封信,想来不成问题,于是把如何除掉唐冼榷,如何开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刘劲宽和汪子澄回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递到城内,请刘劲宽到阳澄湖李纪德的座船上相见。等到一只小船将刘劲宽送到,李纪德出船舱亲迎,后面跟着的是房宪。
此刻,刘劲宽原原本本地把这一段经历,向座中的兄弟说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来,传示一圈。
“这是李纪德写给我的保证书,”刘劲宽得意地说,“再有,我已经跟房宪拜了把子,我那个侄女,许给了房宪。大家放心,这一场富贵,跑不了了!”
刘劲宽提出的条件,李纪德像秦禝一样,全部慨然应允。只是八个人的实缺这件事,因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经奏报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来。
“这个也没关系,我已经申明,以苏州官衙为界,西城仍归咱们驻守,苏州八门之中,只开四门,让新军和龙武军进城,其余四门,也仍归咱们把守,直到朝廷的谕旨下来,指明实缺,咱们才肯出城整编——咱们有两万人马,官军一营五百人,咱们先编他二十营,别的,慢慢来,好歹再磨他二十营出来。把咱们这两万弟兄都带上!也能有个依靠!”
在座的诸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喜动颜色,汪子澄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说道:“那还等什么?干脆连夜就动手吧!”
动手,就是要杀唐冼榷了。八个人里面,亦有两三个,有不忍的感觉。
“能不能不杀?”底下一位部将犹豫地说,“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结拜过的大哥。”
“当初跟我们这帮人结拜,你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么?”刘劲宽冷冷地说,“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不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我们结拜的大哥?”
这句话一说,旁的人不吱声了,而且人人心里都明白,所谓“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没有唐冼榷的人头来做“投名状”,又何以取信于官军?
于是决定,就在明天的会议上动手。
“唐冼榷的中军,是在城东,不过千数,他王府里的亲兵,也只有百十来个。”刘劲宽开始分派,“我们的兵,今天晚上要连夜布置在城东,等咱们杀了唐冼榷,就剿灭他的中军。在调一支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只要里面一有喧哗,立刻要闯进来杀人。”
说完,转头看着面容阴鹜的汪子澄:“老汪,明天看你的。只要我一拍桌子,就动刀!”
第二天,自刘劲宽以下,八个人每人带了三四名贴身卫士,进了唐冼榷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子澄虽然看上去瘦削,却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间悬了一把长不盈三尺的长刀,袖了手坐在唐冼榷的近旁。
唐冼榷还被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把兄弟是来谋取他的性命的。唐冼榷先把当前城内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认为最近这些天,局面越打越坏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尽全力。
“老七,营垒就是在你手里丢掉的,可是你堡里的兵,却只死了十来个,伤了几十个个。这像话么?”唐冼榷看着范鸠,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打,趁早就别打!明天开始,你在西门的兵,交给金旭来统领,你给我在屋里闭门思过,拿凉水洗洗脸,好好醒一醒。”
老七范鸠唯唯诺诺的,还没敢替自己辩解,一旁的汪子澄开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七吧?”汪子澄的语气,懒洋洋的,全无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意,“粮也缺,饷也缺,军械又比不上官军,这仗怎么打?再说,老刘怎么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给金旭,金旭不过是大哥亲卫头子,这算什么?”
“老三,你说什么?”唐冼榷楞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处事不公!”汪子澄干脆霍地站起身,大声咆哮起来,“我们心里不服!”
他这一站起来,身边的五六个人也都随着呼啦啦地站起来,一派气势汹汹,只有刘劲宽,阴沉着脸,仍然端坐不动。金旭以军人特有的敏感,已经觉得不对,也站起身,把随身的军刀抽出来了。
唐冼榷惊得呆住了,再怎样也想不到,这班昔日的兄弟翻脸得这样快,扭转了脸,去看左手边的刘劲宽。
“老二,你怎么说?”
刘劲宽面色狰狞,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着汪子澄骂道:“老三,你他娘的要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子澄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练般的刀光唰的一闪,金旭那只握刀的右手,齐碗而断,连着手里的刀,仓啷一声掉在地上!
唐冼榷知道中计了,苦于身上没带兵刃,刚喊了一声“来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子澄一刀捅进了小腹,随后汪子澄几个人一齐冲上来,乱刀齐下,生生把唐冼榷和金旭杀在了当场,再由范鸠动手,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
一声“来人”,惊动了屋外的亲兵,然而还没等冲进来,刘劲宽等人带来的卫士已经动手了,兵器相击声,肉搏声,喝骂声响成一片,接着府邸的大门轰然洞开,安排在外面的数百兵一拥而入,唐冼榷的亲兵,便再也无力抗拒。
半个小时不到,唐冼榷府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阖府罹难。
杀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面动手了。唐冼榷在城东的亲信中军,忽然被汪子澄和范鸠的部下包围突袭,整整两千人被杀得干干净净。接着刘劲宽下令全城搜捕,凡是与唐冼榷亲近的人,都没有逃过一刀。
这一场大杀劫,苏州城内总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无辜之人,连累在里面,玉石俱焚。
刘劲宽准备在城内动手,城外的官军自然已经预先收到了消息。李纪德派了弟弟李峰勋,绕城来到龙武军大营,跟秦禝接洽两军分南北进城的事宜。没有想到,接待李峰勋的,却是梁熄。
“梁将军,”李峰勋愕然道,“秦大帅呢?”
“真是不巧得很,”梁熄抱歉地说道,“我们大帅因为一桩急务,今天早上赶往鹿城去了。”
秦禝急冲冲的赶往鹿城,虽然也算是有事要办,但并没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离开,当然另有原因。
“梁熄,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临行前,他把梁熄和张旷叫到自己的大帐里来,密密嘱托,“苏州城里的好戏,一出接一出,我们龙武军只管看,千万别跳上台去演。”
“是。”梁熄心想,好戏自然说的是隋匪内斗,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么?不能不多问一句,“大帅,难道刘劲宽会诈降?”
“诈降不诈降,谁知道,反正一切有李纪德主持。刘劲宽若是开了城,只管进,若是有隋匪来投,只管收容,总之一切谨守分际,万万不要抢了新军的风头就是。”
抢新军的风头,本是张旷最乐为的一件事,现在大帅说不许,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愿意,直到秦禝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实下来。秦禝把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张旷派出的一营骑军护从,出发到鹿城去了。
从苏州到鹿城,六十里路走了半天,一进县城,就立马差人送了一份驿报去申城。
这一封驿报,是发给赵定国的,要他看一看,刘沫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刘沫是在第一次申城战役中受的伤——是在进攻李隗军时。率敢死队抢城。身被四创。还丢掉了一只左手。
还好精心治疗之下,慢慢恢复,大半年下来,虽然还不能说是痊愈如常,但已经没有大碍。
既然已经没有大碍,那秦禝就不客气了,隔了一天。第二封驿报发来,请刘沫,由已经回守申城的第四团派兵护送,赴鹿城向他报到。
这一下,弄得赵定国大惑不解——伤势固然是没有大碍,毕竟也还没有好利索,这样急着调刘沫去,为了什么呢?然而亦不能再发驿报去问,只好将这道命令照传。
刘沫自己,倒是高兴得很。带着第四团的一队人,第二天便从申城出发。他是行伍中人。这半年在医院里闷得久了,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振奋,虽然是在赶路,精神反而愈发健旺。
就在秦禝以驿报调人的时候,苏州城北的新军大营中,李纪德却在抚额沉思。自李峰勋回报秦禝已经离开了苏州,他到现在依然未发一语。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真的能聪明机警到这样的地步么?他心中惊疑不定地琢磨着。
刘劲宽投降献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过了秦禝写给他的信,又亲自在阳澄湖上见过刘劲宽之后,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刘劲宽这八个人,非杀不可!
投降归投降,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两万降兵要划半城以守,据有四门,编练二十营,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于索要八个实缺,更是天方夜谭!不要说自己和秦禝给不了,就算是朝廷上下谁都没有这个本事,能够一下子找八个空缺来安插他们。那可是数州卫军的兵权!
可是这样的条件,秦禝偏偏就写在信里,送来给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动手的时候,他却又跑到鹿城去了,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岂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担?
“不能够,不能够,”李纪德终于开口了,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杀刘劲宽,特意避了开去,那也未免聪明得过头了。”
“你是说秦禝?”李峰勋不解地问,“我看他躲不了这件事——他给咱们的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不是铁案如山的证据?若说是要担责,自然是他跟咱们一起分担!”
“铁案如山?”李纪德微微苦笑,“人家的信里,无非是转述刘劲宽的话,申明了是‘不敢自专,请刺史大人做主’!嘿嘿,刺史大人做主,功劳倒又不得不分给他一半。”
“怎么要分给他一半?”李峰勋不服气了,“既然是哥做主,那么拿下苏州的功劳,自然该归咱们。”
“到底是他先跟刘劲宽接洽的。”李纪德摇着头说,“这倒要用上你刚才那句话了,人家有了这一封信,真正是白纸黑字,铁案如山,谁能夺了他的功劳走?”
李峰勋张了张嘴,再想不出话来争辩。
“算了,这些都是末节,不必计较了。”李纪德的双目之中,射出阴冷的光来,“你去传我的令。传房宪、李勋禄,到大帐来听令!”
唐冼榷的人头,已经由汪子澄,送到新军大营。苏州八门之中,有四门大开,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分别从南北入城,在东城划了一条分界线,将东城一分为二,分别驻守。
西城则仍由两万隋匪军盘踞,旗号不变,服色不变,一点看不出降兵的样子。这样的壁垒森严之下,苏州城内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气氛紧张而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