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半句,尾音陡然拔高,隐约藏了几分于战场上杀伐决断、随时砍人头颅的杀气。
到底是多年征战,一刀一个脚印,用鲜血杀出一条生路的枭雄,话音刚落,在堂内充当背景板的随侍纷纷膝盖一软,跪了一地。
郑平没有跪。
他直面承受着曹操这身从战场上磨砺出的狠戾与锋锐,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
曹操或许杀戮过重,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人,后世对他的评价也褒贬不一。但他确实在乱世中闯出了一方天地,护佑一方之地,让辖内郡民得以稍作喘息,不用过朝不保夕、易子而食、时刻被山贼乱军骚扰侵害的日子。
这样的一个乱世豪杰,祢衡来到人家的地盘,在城中过安定的生活,享受了人家给的相对和平的环境,按理说是不该在毫无建树的情况下每天找茬给曹操难堪的。
可事实是,祢衡除却狂病的因素,在他没有犯病的时候,他也从未对曹操客气过,言语间多有贬损。
这也是郑平在了解处境后最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真的看不惯曹操,祢衡完全可以投效他处,有什么必要和曹操/死杠到底,最终招惹杀身之祸?
莫非……当中另有什么私怨与隐情?
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曹操见他久久未语,声音中的肃杀之意更甚:“祢衡,为何还不应答?”
郑平思考着曹操递过来的这道送命题,明白对方刚刚的杀意并未做假。他早已对祢衡的多次冒犯怀恨在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所以郑平根本不需要苦思冥想,寻找“拿刃”的解决方案。因为这个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把心口上的刀拿走,而在于曹操把他当成了心口上的那把刀。
郑平不答反问道:
“敢问司空,刀入心口几何?”
“只切入表皮分毫。”
郑平“哦”了一声,笃定道:“那便继续插着吧。”
曹操的反应凝滞了片刻,似未想到郑平竟会说出如此混账的答案。
他忍着气道:“若孤执意取出呢?”
“取出刀锋,势必要出血疼痛。所幸插得不深,不如一直插着,保持现状。”
曹操被他这“固当如此”的言论气得发笑:“刀刃入心,岂有不痛之理?长痛不如短痛,若不宜拔掉刀锋,孤宁愿碎刀取镞,好过钝刃割肉。”
又一次被明晃晃的威胁,郑平基本可以确定眼前的节点正是曹操准备借刀杀人,把他这个讨厌的刺头快马加鞭送给刘表当新年礼物的时候。
只不过曹操目前尚且纠结未定,还没有作出最终的拍板。
一方面,他对“祢衡”确实忍无可忍。几次过山车一样的招揽经历早给曹操蒙上了一层阴影,哪怕祢衡再有才华也改变不了他待人行事的恶劣。而昨天假托孔融道歉,最终跑到门口击鼓骂他的行为更是踩中他的逆鳞——要知道,上一个敢这么踩他脸的名士(边让)早被他拖去砍了,连坟头的草都长了三丈高。
另一方面,他又顾忌着祢衡的才名。杀一个得罪自己的小小士子不难,可要是因为杀他而损失声望、引来后忧,那就得不偿失了。
经历陈宫背叛、险些失去所有根基;因为放纵己欲而使张绣“降而复叛”,失去长子、侄儿与爱将的曹操再不复昔日的“随心而行”。当年的他可以五色棒打权贵,杀名士以儆世家,如今的他却不得不考虑诸多因素:民心,士人与世家的态度,天子的权威,紧张的局势……
因为种种掣肘,曹操哪怕恨不得当场把眼前这碍眼的狂生砍了,也不得不克制汹涌的杀心,只与他打着机锋。
在进行一番半真半假的威胁后,曹操忽然放缓了语气,对祢衡道:
“你我既然相看相厌,不如分隔两地,从此离得远远的,岂不是对彼此都好?”
郑平在心里说了句:终于来了。
他差不多能猜到曹操接下来的话,却故作不知。
“司空怎会这般作想?”郑平“诚恳”地看着曹操,语气中带着深切的感慨与喟叹,“每日与司空对练口舌之利,衡只觉得神清气爽、行步生风。若有朝一日见不到司空,衡只怕神思不属、茶饭不思,连骂人都失了几分乐趣。”
曹操:“……………………”
最终,曹操没能说出让他另谋高就的话,只黑着脸赶郑平走。
郑平对那些惊恐莫名、如看怪物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昂首阔步、悠哉悠哉地走出中堂,在经过水边亭台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身后的异动。
他步履一转,朝旁边移了半个身位,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五尺高的物什飞快地掉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郑平停下脚步,平静地看向翻滚气泡的湖面。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不好了!郗郎君掉入了湖中!快救人!”
有卫兵从值岗跑来,见到郑平站在湖边,目露诧异。他们倒顾不上郑平,纷纷跳入水中救人。
郑平在湖边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抬脚走人。倏然间,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响亮,属于少年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下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