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几人中,郑平总是扎心,荀攸素来沉默寡言,曹丕因为天子诏书而乖觉不语,荀彧与曹操早就没了话题。放眼整个堂屋,竟然只有郭嘉与他有话题可聊,而即便是不曾与他生分的郭嘉,也因为顾及着另外几人,在谈话中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或许暮年之人都会敏感多思,曾经不被曹操放入眼中的独行,而今竟也能让他滋味莫辩。
他没有再多留,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携着守卫左右的许褚离去。
曹丕犹豫一二,终究与郑平等人道了别,跟随曹操离开。
房中剩下四人亦安静不言,一起收了器具,谈论起别的事。
等说到天子新发布的诏书,荀彧神容微敛,沉默许久,如若经年破冰,从锈迹斑斑的桎梏中解脱:
“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1]。顺天休命也。”
因为一个诏书而发生转变的不止荀彧,还有朝中许多文臣。
在天子发诏之前,朝中大部分人名义上奉天子为尊,实则以曹操马首是瞻。只有极少数人坚定拥护皇帝的权威,对曹操的诸多行径看不过眼。
论对朝中局势的掌握,早在建安初期刘协便已渐渐被曹操压制,之后更是逐年衰退,连明面上的体面也被一点点地擦去。
可人数稀少的保皇派们从未放弃希望,个别忠于天子的朝臣更是隐隐察觉到天子隐藏在暗处的一小股势力,心中犹存着希望,而这希望,在曹操遇刺时登到了顶峰。
只可惜曹操身边猛士云集,曹操本人又果决大胆,在这一场刺杀中竟然命大未死。曹操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怕他并无证据证明这场刺杀与皇帝以及保皇派有关,却仍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关押密诛伏皇后、董贵人等,以雷亟之速剪除不明势力与保皇派中的中流砥柱,将天子彻底沦为孤君。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刘协尚存一些人手,本身又有帝王之才,也大势已去,几乎没了翻身的可能。
实际上,刺杀曹操一事本就已是孤注一掷,不成功则万事休,这也是刘协以阳谋立曹丕为公的原因。
天子一言九鼎,若只是为了挑拨曹操父子二人,他本无需献出一个魏公之位。
诏书下达后,保皇派自知大势已去,消沉了不少。一些并不坚定的家族准备寻找出路,向曹操低头。反倒是曹操的拥护者,有一部分生出了不同的心思。
谁都知道曹操年事已高,又常年征战伤了身,没有几年好活。何况曹操起势多年,身边早有一批信重的大臣,僧多粥少之下,不被信任、重用的朝臣自然跟随诏书把目光投到了他的儿子曹丕身上。
撇开早已死去的曹昂,曹丕具嫡长子之名,正值壮年,身边又无多少幕臣班底,若能投效于他,将来总会更进一步。
原本众人还在小心观望,毕竟曹操生了许多优秀的儿子,除了曹丕,同为嫡子的曹植更具才名,而更年轻一些的曹冲聪慧非凡,远非常人可及——直到一纸诏书砸下,许多人对曹丕趋之如鹜。
天子之命,钦定魏公,不管曹操是什么想法,获利的是他儿子曹丕,只要他还没昏了头,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天子,彻底展露不臣之心,他就不会明着抗旨。
已有大胆的人想要接上曹丕这条线,可不等他们将想法化为实际,坊间突然传出一则奇怪的传闻。
有一个朝臣突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白发苍苍之际,竟然朝自己儿子下跪。因为梦境太过真实,他起来之后当即召来儿子,拿祖辈传下的鸠杖打了一顿,斥他不孝。
那儿子懵头懵脑地挨了顿打,也是憋屈的不行,四处与人诉苦,竟然还因此找到几个难兄难弟,也都因为自家老父做了个“行礼”、“让车”、“让路”的梦,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原本城中的民众只把这话当做玩笑来听,可相同的事迹出现多了,不少人都啧啧称奇,心里泛起嘀咕。
东汉讲究谶纬之学,几个人同时做含义相似的梦,不得不让民众往玄而又玄的天命方向想。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提起了最近轰动一时的诏书,想到被钦点的魏公,不少人露出微妙之色。
这要是曹丕成了魏公,就是爵位最高的诸侯,曹操哪怕高居丞相之位,也得给他儿子行礼。
原本对朝中诸事缺乏理解与关注,只是在外围看着热闹,甚至觉得“封魏公的不是那个曾经屠城杀名士的曹操也挺好”的民众,顿时对曹操生出几分同情之感。
威风了大半辈子,若真的要给儿子行礼,这是得有多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