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法心里受到了感动,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月亮像一个银盘,将这山野照得银白一片,远处的山峰,黑呼呼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近处,路边的树林里传出夜风的穿林声,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听见颜法走近,呼啦啦串着逃走了。
颜法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自己千里迢迢,到了这异乡,在这样的月夜,遇到琴姑这样清纯的姑娘,明天还会看到她。颜法感到一种隐隐的期盼在自己心中。
这么七想八想,到家,已经鸡叫了。
匆匆睡了会,爬起来就上班去,路过那个粉摊,看见静悄悄的,哦,琴姑怎么了?她父亲好些吗?
下午,颜法没有加班。匆匆出厂门,到那里去,琴姑的摊子仍然没有人。
想了想,颜法去了琴姑家。
屋顶上飘着炊烟,琴姑正在灶前,用吹火筒吹火哩!看见颜法,琴姑笑了。“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高兴地叫颜法帮着加柴,自己站到那一边,将大锅洗干净,倒上油,一会就把一盆青菜倒进了锅里。
火苗窜着,照亮琴姑的脸。那是一张俊俏的女子的脸。眼睛柔和地看着锅里,有时候,烟气熏上来,她躲避烟气,眉头皱了皱,眼睛眯成一条线。颜法觉得,那一刻琴姑分外娇媚。
颜法问琴姑,为什么没有出摊?琴姑说:“爹不好,我照顾他。”看了看颜法,她笑起来:“不出摊,你就会来我家!”颜法也笑了。
这个湖南乡下的姑娘,有一种天然的灵气,说话之间,叫人愉快,叫人感染到一种自然的美好。
琴姑的爹爹已经好多了。看见颜法,他挣扎着要起来,颜法赶紧将他按住。
“老伯,不能起来的,要休息呀!”
老汉说:“没什么,我一生,什么没看过?这个病,过几天就好的!”
颜法说:“还是大意不得。医生说了的,起码要休息个十天半月。”
老汉说:“哪那么娇贵!我们下力的人,好得快。等吃了这药,躺个两天,就好了。”
琴姑说:“爹,你就听傅大哥一回,多躺几天。”
说着饭菜都上桌了。琴姑给爹盛了一碗饭,夹了菜,叫爹坐起,靠在床头吃。她自己,和颜法到外间屋,颜法坐一边,琴姑对坐着,不断地给颜法夹菜。
琴姑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颜法,似乎眼睛会说话。
“哥,以后你常来呀,我们家没有亲人了。”颜法答应了一声,想,琴姑的话里,似乎自己就是亲人了吧?
吃过饭,琴姑不叫颜法做事,自己麻利地刷碗洗锅,片刻功夫家里就干干净净了。
颜法想,天下的好女人怎么有共性?桃子,也是这样的。
琴姑为父亲洗过脸,服侍父亲躺下,到外面来和颜法说话。
“哥,你那晚回去,嫂子怪你了吗,那么晚?”
颜法说:“没有嫂子。”
琴姑笑起来:“我知道你没有嫂子!”
颜法不觉也笑了:“你怎么知道?”
琴姑说:“哥你一看是厚道人。要是有嫂子,今天不敢来我家的!”说着呵呵笑出声,琴姑的声音,银铃一样。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琴姑讲她小时候的趣事,讲她如何养了一只讨人喜欢的黄狗,那狗十分通人性,她出去挑水,狗就跟在身后,她歇下来,狗就蹲在身边。
“我这人,小动物都喜欢我!”她又格格地笑了。
颜法忽然想说,人也喜欢你呀!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老汉在屋里咳嗽,琴姑进去,给爹捶了背,出来,对颜法说:“你看我爹能好吗?”
颜法说:“我们厂的军医很不错的,他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
琴姑欣慰地说:“谢谢你呀哥,如果不是你,我爹昨晚可能很危险的!”
颜法说:“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人都该帮忙,何况我天天在你们摊上吃东西!”
琴姑笑了:“那么多人在我们摊上吃东西,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呢?可见你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一个男人,就该这样!”说着,她显出非常亲切的样子来,看着颜法,眼睛里波光粼粼。
天不早了,颜法要回家,琴姑坚持要送他。
两人沿着石子路走着,坡下是黑黝黝的树林,一边是成片的矮房子,琴姑总走路外边,有时颜法走得靠坡子一点,琴姑就要把他轻轻往里推一推:“哥,小心啊!莫要滑下去了。”自己却毫不在意,就走在路边。
一种亲切漫延在颜法心里。琴姑是那种一心为别人好,自己可以吃苦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人间的宝。
走到路口了,这里有一片小树林,颜法叫琴姑转去,琴姑睁着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颜法也看着琴姑,两人都不说话。
夜风起来了,轻轻拂过人的脸颊,颜法觉得脸上热热的,似乎觉得琴姑也是这样,不知不觉的,将琴姑的手揽住,那手好柔和。
琴姑悄悄靠在颜法胸膛上,听见她急促的呼气声,颜法心里一阵柔软,不由自主的将琴姑抱住,琴姑的身体,柔软无比,贴着颜法,十分温暖。
那一刻,颜法想起了桃子。
桃子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在乡下,桃子也曾这样靠在自己怀里,梦想着将来的美好。可是桃子却那样早就走了!颜法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琴姑感觉到了,奇怪地问:“哥,你怎么啦?是我不好吗?”
颜法抚着琴姑的肩说:“不是的妹子,是我有些不舒服了。可能累了吧?”
琴姑立刻着急地说:“那赶紧回家吧!好好睡一觉。”说着她站直了,探手摸摸颜法的额头,感到温度还正常吧,没说什么,催颜法快走。
颜法走了好远,回头一看,琴姑还痴痴地站在树下,看着自己。
湘女多情啊!颜法在心里感叹。
有一天,颜法在琴姑那里吃面条,忽然,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响起,兵工厂附近的山头上,高射炮的炮管在摇动。
吃饭的客人都跑光了。
琴姑拉着颜法,跌跌撞撞地走下坡,这里有几个坑道,是工兵们为老百姓挖的,出口开在小路旁边,洞子很深,里面已经满是人。
两人进去,走了不远,就是漆黑一片了。琴姑紧紧地靠着颜法,头倚在颜法胸口。颜法靠着坑道壁,望着洞口那里。
没有人说话。或许是知道洞子里拥挤,不要额外消耗空气,或许是紧张?
敌机的声音迫近了。高射炮怒吼起来,从狭小的洞口看去,外面的天空里散发着朵朵花一样的气团,那是高射炮弹在爆炸。
比高射炮的声音更大,“轰轰轰!”敌机投弹了,头顶上,接连好几下震动,这里的山很厚,人们都知道扔在山顶的**对这洞子没有影响的,所以没有人惊慌。
高射炮更加紧密地开火,再没有**落下来,但是在远处,在城里居民区的方向,却是连续轰响一片,敌机在这里遇到了炮火,将**投向居民区了。
洞里人挤人。琴姑紧紧抱着颜法,身体微微颤抖。颜法感到琴姑对自己的亲昵,便也抱住琴姑。琴姑的身体,那样柔软,颜法抚着琴姑,不忍分开。琴姑动情地,更加用力地抱着颜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了解除警报声。人们慢慢往洞口走,琴姑拉着颜法的手,随着人流往外。到了外面,看见山下很远的市区里,好多处升起黑烟,有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大火熊熊。
颜法记着家里,对琴姑说:“我要回去看看爹妈。”琴姑说:“快去吧,炸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里面炸成什么样子了!”
颜法快步往家里走。沿路看见消防队员拖着水龙带,到处救火,也有不少老百姓,端着盆子,提着桶子,成群结队地往巷子里跑,那里面有房子起火。敌机的轰炸,给居民区造成巨大损失,房屋垮塌了不少,从巷子深处,传出妇女的哭声。
快到文伯伯家,老远就看见那里有很多人。颜法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走到门口,看见院墙那里塌了一大块,从缺口里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里面忙碌。颜法跨进院子,小外甥士民跑上来,拉住颜法的手哭着说:“二舅,二舅,快去看家家吧,家家不行了!”颜法的脑袋嗡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看见母亲躺在一张铺板上,盖着被子,老大、老三、彩云、老爹都围着旁边。看见颜法,老三没好气地问:“你死哪里去了!妈被**炸了,你今天休息,怎么不在妈身边?”
老大、老三是在空袭结束后赶回来的。
傅家爹爹老泪纵横,讲了事情经过。
敌机来时,家里只有老俩口、彩云和汉华、士民。听见警报,都去躲到那个“防空掩体”里,这是一张靠墙放的八仙桌,上面盖着旧棉絮,下面是一条壕沟。几个人躲在桌子下,听见敌机在头上盘旋,子弹呼啸着射下来。
往日来了敌机,躲一躲就过去了。因为这里靠近墙角,上面又有两棵大树遮挡,一般是不会被子弹或者**直接击中的。今天的敌机邪乎,长了眼睛似地,一个劲围绕着这里投弹扫射。傅家姆妈在地上坐久了,身子不舒服,刚把头抬起来,说是换个姿势,就在那时候,一颗**在墙外爆炸,院墙瞬间被炸开一个大洞,“掩体”侧面失去掩护,破碎的砖块裹着气浪飞溅着往里面打来,大多数打在桌边垫子上,其中一块穿过垫子打中傅家姆妈的脑袋,她立刻歪倒下去,人事不省。
空袭过后,赶紧将傅家姆妈抬进屋,放在床上,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最不好的是没有出血!”傅家爹爹哑着喉咙说:“索性出点血,也就疼一下,包扎就好了。你妈一点血也没出。就怕淤血闷住啊!”
请来了街坊中医,拿了脉,开了几副药,说是要静养。
第二天天亮,傅家姆妈醒了,浑身疼,头也是重重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来湖南的路上,她曾经被**掀起来,腰部受伤,经过治疗好了很多,昨天被**一轰,腰病又发了。
还多亏了那个江湖郎中,傅家姆妈吃了他开的药,慢慢平复了。
渐渐地扶着棍子下了床,渐渐能吃些东西了,一家人都高兴,指望母亲就这样好了。
过了一个多月,忽然一天,傅家姆妈喊头疼,来得好快,上午说不舒服,下午就不出声了,到儿子们回来,老人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
“妈,妈!”老三趴在妈的头跟前,一声声喊着。喊了好久,母亲居然睁开了眼!
她看了看儿子们,脸上显出一丝看不见的微笑。一会,她的嘴角喃喃的,动了几下,颜法将耳朵贴近去,听见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你们要扎紧,厚的要往薄的赶……”颜法流着泪,站起身,把母亲的话对大家说了。
所谓“厚的往薄的赶,”是武汉土话,意思是富贵的要帮助贫穷的。“扎紧”是团结的意思。
说了这两句话,傅家姆妈就再没有一点声音。任凭儿子们怎么叫“妈”,她也不应了。
傅家爹爹,这个一辈子不兴流泪的钢铁汉子,沙哑着叫了一声:“婆婆!”就哽咽失声。
相处几十年的老伴走了,傅家爹爹像变了一个人。
夜里,当他和外孙士民一起躺在床上,他会坐起来,给外孙掖好被子,低声说:“可怜的儿啊,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呢?”士民睡得沉沉的,打着呼噜,傅家爹爹深深地叹气。
他在屋子里,一个人那样呆着,呆了十几天。
一辈子习武练功的人,心里是静的。那天吃晚饭,傅家爹爹对老大说:“颜启,我今年是过不去了。我走后,你要带着弟兄,好好过日子。将来一定要回到涵三宫去!”
老大说:“爹,您莫要这样说。我们都养着你,将来我们一起回涵三宫去!”
傅家爹爹转而对老二说:“颜法,你是孝顺儿,这一家老小,你有很大责任!你记着我的话,傅家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要管,要帮!”
说完这些话,他就回屋了。
过了几天,傅家爹爹真的躺下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摇头不说。头不热,也不喘,只是闭着眼睛,饭也不吃。
颜法心里难过,夜里,他一个人坐在爹床前,想起爹小时候对自己的疼爱,心里刀搅一样。两老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回到故乡,落叶归根。可是眼睁睁的,妈没了,如今爹又是不保的样子,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半夜里爹醒了,他伸出手来,颜法赶紧握住爹的手。爹颤巍巍地说:“老二,我是要走了。今年七十三,活得够长了。这几天,我老是梦见你妈在叫我,还看见有为了,我的寿到了,你不要难过。”
颜法说:“爹,您吃点什么好不好?我去给您做。”
爹摇摇头说:“吃不下,儿啊,我的事情我清楚。这一屋的弟兄,只有你最孝顺,听话,帮我们分担。我和你妈都走了,家里靠你了。不管什么时候,你要帮傅家的忙,没有办法,一家人,总得有个吃亏的!”轻轻叹了口气,又说:“我穷了一辈子,也从来不晓得享受二字。如今我要走了,你跟他们商量一下,给我在你妈旁边挖个坑,埋四块板子,莫叫我就那样被土埋了!”
颜法听了,心如刀搅,天一亮,赶紧叫老三,去一个木材铺里,买了些木料,自己锯刨砍,将木料拼起来,做了一副棺材。
他叫爹:“您看看,我把寿材做好了。”
傅家爹爹看了,满意地笑了。
那天夜里,颜法轻轻给爹揉身子,觉得爹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身子,铁一样,肌肉都是硬的,今天爹的身子是软的!爹是真的不行了。想到这里,心里无比难过,低头坐在床前,眼泪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再去摸爹,爹胸前的肋骨竟然好几根都裂开了!颜法大吃一惊,去听爹的胸口,已经没有跳动了!
老人没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带好小士民。士民已经十四岁了,跟外祖父外祖母已经结下了很深的感情。老人去世,这孩子哭得眼睛肿肿的。
颜法说叫士民到自己工厂去学徒,就跟着自己做木工。没想到士民这孩子竟有自己的主意!他坚定地说:“我不做工,也不做生意,我要当兵!”
颜法说:“士民啊,你跟着我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等你大了,想做什么随你去!”
士民说:“二舅,不是我不跟你们,我实在是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我已经跟部队的人说好了,他们能够接纳我!”
原来傅家姆妈去世后,士民就经常去城防部队那里玩耍,一个老号长喜欢这个俊俏的孩子,答应他,只要他愿意来,可以接纳他做一个号兵。
劝了半夜,士民只是要去当兵。他说,他在部队看见过许多小兵,有的年纪还没有自己大。
看这孩子实在坚决,颜法就说明天去部队问问,看能不能去,看部队的环境士民呆不呆得下去。士民说:“一定呆得下去!将来我还要当官的!”颜法听了,心里只有难过。
第二天颜法带士民去部队,那个老号兵真的在那里,他告诉颜法,当兵不一定就是那样苦,士民聪明,当兵吃粮,说不定还有前途的。
“如今混生活多么艰难?这孩子到了部队,起码吃饭有保证!我们这里长官都很好,一定不会叫孩子吃亏的!”老号兵满有把握地说。
当时就带士民去见长官。问了几句,就收留了。士民到底是孩子,欢天喜地,跟着老号兵就走,回头对颜法说:“二舅,你回去跟大舅他们说,我在这里很好!”
晚上颜法回到家,家里空空的,爹妈都不在了,小士民也离开了,老大一家在隔壁,翠荣病了,老三去街上抓药,颜法一个人走进屋,文伯伯和伯母也老了,和颜法说了几句,就去休息了。
颜法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可怕。一大家人出来逃难,那样可爱的小侄子死了,弟媳病了,老三成了孤家寡人。如今爹妈一去,往日的温馨再也没有了。过去曾听人说过,爹妈活着是宝,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
那天,他下班,刚刚走到厂门口,竟发现琴姑在大门外一棵树下站着!
琴姑的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怨。看见颜法,怨没有了,改成了笑意。
“傅哥,你怎么这么多天也不去看看我爹?”
颜法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时间,厂里事情忙。琴姑说:“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吗?我爹老在念你,说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这不叫我来看看你!”她说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是她爹而不是她思念颜法一样。
琴姑走前头,颜法跟着,两人到了那个小摊前,琴姑爹正在忙着,看见琴姑,没好气地说:“跑哪里去了?也不管我忙不忙得过来!”
琴姑不好意思地看了颜法一眼,赶紧过去做事。已经有好几个人等着在,琴姑三下两下就让那些人吃到粉了。
颜法看着琴姑,受到了感动。这个纯洁的女子,编这样笨拙的谎言,只为了见自己一眼。自己何德何能,受到这样的待遇?便不言不语,走上去做事。琴姑看了,真的高兴了,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时不时给颜法一个笑脸。那笑是真诚的,没有一点矫揉。是心里发出的笑。
那天晚上,琴姑收了摊子,已经很晚了,琴姑叫颜法不必回去了,就在自己家里休息。颜法想想父母已经不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牵挂,就和琴姑父女一起去了。
琴姑在父亲睡的外间屋靠近自己房门的地方搭了个铺,让颜法睡。她自己,对颜法说了个:“好好睡啊!”就进里屋去了。颜法知道,琴姑没有拴房门。这叫他砰然心动。但是一种更加高尚的情愫笼罩了他的身心,马上觉得自己的念头对琴姑不起。便坦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