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阳抓了抓头发:这么冷的天,这一大清早的,白姑娘去哪里了呀?
如果他有千里眼,那么就能看见此时的白姑娘正从身壮劳力,顶风冒雪运肉,宛若天生地养的神仙力士,其英勇姿态难以一言概之。
鸳鸯眼、白鹞子,光从两个名号都是鸟这一点就可得知:白星的轻身功夫一定很好。
她的脚程又快又稳,哪怕冰雪也无法阻挡一二,清早出门一路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就跑到饲养『奶』牛的人家门口。
然后就发现了大惊喜。
那家人摊子铺得不小,买卖涵盖包括桃花镇在内的附近三四个小镇,不仅饲养大『奶』牛,另外还有耕牛和肉牛。
肉牛!
可以吃的牛!
本朝严禁随意杀牛,但并非完全禁食牛肉,只要是跟官府正经报备过的养牛户,就可以饲养数量不等的肉牛。杀之前再去衙门给肉牛“销户”,就可以了。
只是牛肉不易得,手续又繁琐,价钱几乎是猪肉的三四倍,平时少有人买。
而桃花镇又是个小地方,知足常乐的百姓们不大愿意花那么多银子买牛肉,所以平时根本见不到。
这家今年有四头待宰,约九成都已经预定给包括王家酒楼在内的几家大酒楼、客栈,以及财主家。本来他们今天是要去送货的,奈何天公不作美,白星到的时候,一家老小连同伙计正撅着腚在路上铲冰呢。
不铲冰,大车和牲口根本没法儿走!
白星喜欢吃牛肉,最要紧的是她有钱!
那还等什么呢?
她当即询问能否将剩下的都包圆。
卖家吃了一惊,反复确认道:“还剩下大半头牛呢,额外还有不少下水,姑娘莫不是说笑吧?”
这么多东西,连骨头带肉加起来少说三四百斤,怎么着也得几十两银子,都够好几个壮劳力忙活一整年了。
他们本来是想着留些自家吃,剩下的拉去城中散卖:快过年了,就算平时再抠搜的人也会大方一把,每座城镇分几十斤,还是可以消耗掉的。
只是那么做又慢又辛苦,若真能一口气卖出去,谁愿意遭罪呢?
留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事数钱玩儿不好吗?
白星的回答是掌心里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二十两官方发行的雪花纹银锭子,童叟无欺。
有钱!
在这样的小地方,饶是辛苦劳作一年都不一定能『摸』到多少银子,卖家的眼珠子一下子就挪不开了。
他擦了擦手,道了声对不住,谨慎地拿起来咬了口。
有牙印儿!
是真货!
银子拿到手,卖家心里有了谱,略一斟酌,发热的头脑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倒也罢了,不过我还想额外留出一些在外头散卖。”
无需言语约定,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守着同一个摊子卖着同样的货物。
而也是同一批食客,从年轻买到年老,然后又将这一重任交接给孩子们……像某种可爱的仪式。
无声的约定,这是属于普通百姓间独有的浪漫。
牛肉价高味美,每年都有那么些人家都等着年底这一口呢,或是日益老迈的长辈,或是吸着手指流口水的孩童……新年到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说着知心话,吃着爱吃的,多么美妙。
一口气卖给同一个人固然省心省力,但难免就让更多人失望而归。
世上三百六十行,人人都有自己的活儿。
当和尚的要撞钟,当大夫的要看病,当捕快的要抓贼……
而他只是个养牛人,一辈子要坚持的事儿不过就这么一件:
让更多的食客吃到想吃的那口牛肉。
白星点头,脸上隐约泛出点笑意,“这个自然。”
家中还有野猪、野鸡,想吃肉了也可以随时再买,倒也不必将牛肉赶尽杀绝。
见她这样通情达理,卖家松了口气,殷勤地帮忙处理起来。
白星先前是奔着牛『奶』去的,所以手里只带了两个皮水囊,结果遇见半头牛就抓了瞎。
好在钱给足了,卖家十分热心,不光主动帮忙将下水清洗干净,还额外送了一条牛舌、一对牛蛋蛋。
圆滚滚的。
原本他们还想送货上门,但等清理好道路怎么也得几个时辰以后,白星等不及,就跟他们要了一条『毛』毡毯子。
先用冷水湿透,不多会儿那毯子就冻成了冰坨,然后她熟练地找木棍简单固定几下,直接拉着上路了。
这个法儿还是当年义父教给她的,他们在山林间生活时,没少这么拉东西。
她的速度飞快,走得嗖嗖的,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卖家:“……”
姑娘真好汉也!
可想而知,当孟阳看到白星狗拉爬犁一样拖着满满一『毛』毡牛肉回来时,内心是多么的震撼。
饶是他饱读诗书,此刻满脑子里也只剩下三个字:
好多肉!
自从来到桃花镇,还是头一回如此酣畅淋漓地舒展筋骨,白星跑出来一身大汗,皮帽子都歪戴着,正热水壶似的呼哧呼哧往外喷热气。
“我买了牛『奶』!还有牛肉!”
她献宝似的道。
孟阳也跟着高兴,“这可是牛肉呀!”
牛肉能做的美味佳肴可多着呐!
“能结结实实过个好年啦!”他开心道。眼角的余光忽然划过白星腰间别的东西,嗯?滴流圆的一对大球,那是什么?
白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瞧,立刻开心地摘下来,往他面前一送,大声道:“是牛蛋蛋!”
孟阳脑袋里还没转过弯来,下意识点头,“哦,牛蛋蛋啊……嗯?”
啥?
牛蛋蛋?
蛋蛋?
是他理解的那个蛋蛋吗?
孟阳一张脸突然变得血红,好像只要用针轻轻一戳,里面就会喷出血来似的。
儿时家中富贵,他尚且年幼,这玩意儿自然摆不到他跟前;后来落难,手头拮据,早已数年不知牛肉味……
所以自始至终,孟阳都没见过牛蛋蛋!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脸上滚烫,一双眼睛紧张地四处『乱』瞟,生怕给人听见,结结巴巴道:“白姑娘,这,这不是好东西!”
白星却拧起眉『毛』,非常坚决地纠正道:“这是宝贝!好吃的!”
顿了顿又稍微带了点疑『惑』的说:“义父以前说蛋蛋大补,可他还是早早死掉了……”
所以,也许是骗人的吧?
不过真的很好吃呀!
听她左一个“牛蛋蛋”,右一个“牛蛋蛋”,孟阳脸上都快烧起来了。
偏说这话的人形容镇定,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又让他无从下口。
这,这该从何说起呢?
然而白星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竟往他下半截看去。
孟阳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直接原地蹦了起来,“白,白姑娘!”
他半扭过身去,隐晦地夹着双腿。
白星疑『惑』道:“男人也有蛋蛋,你为什么说不是好东西?”
孟阳:“……”
素来恪守君子之道的书生看上去已经快要哭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掀开了一张不得了的幕布,『露』出来属于江湖的险恶的一角!
原来康三爷说的都是真的,江湖多么可怕!
他紫红着一张脸,几乎带点儿恳求地说:“我们可以不说,不说这个了吗?”
求你啦!
虽然还是有点不明白,但白星自认对朋友一直很善解人意,于是勉强闭了嘴。
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道:“你说用牛『奶』,真的能做好多点心吗?”
对此时的孟阳而言,只要她不再继续提什么见鬼的蛋蛋,做什么都好。
于是他立刻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要先做一点酥油。”
许多点心都带酥皮,而想要做酥皮,就必须搞到酥油。
不过,他马上又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惭愧道:“可是我以前没做过,需要先翻一翻书。”
他搜集过许多食谱,记得里面就有做酥油的法子。
白星嗖地举起手来,兴奋道:“我会做酥油呀!”
她曾在草原待过许久,亲手做过不止一次酥油。
于是两人便决定分工协作:
白星拿去八成生牛『奶』做酥油,孟阳则用剩下的两成做『奶』香饽饽。
但做酥油的前提就是要把牛『奶』放到发酸,所以……白星暂时还是无所事事。
于是她就又巴巴儿跑回来看孟阳蒸饽饽。
北方的冬日寒冷干燥,人们往往会一次『性』做许多面食,直接放在外头冻着,想吃了就取一些上锅加热,非常方便。
生牛『奶』其实并不太干净,让孟阳直接喝是不太敢的。他用小纱布筛子过滤了两遍,甚至滤出来几根牛『毛』……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还是决定先把牛『奶』煮熟。
他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倒入牛『奶』后放到灶眼上。随着温度升高,『乳』白『色』的锅子里逐渐有小气泡产生,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奶』香。
两人一起深吸一口气,异口同声道:“真香呀~”
火不可以太大,不然牛『奶』既容易溢又容易糊;也不能太小,不然烧不透,总觉得不放心。
这可是个挺难的活儿呢。
不过孟阳早年熬过不少『药』,在把控火候方面可谓炉火纯青。
等牛『奶』滚过几回,孟阳小心地端起锅子倒出来一小杯,“做饽饽用不了这么许多,你要不要喝一杯呀?这么喝也是很香的。”
白星看了眼,只有一杯。
她眨了眨眼,熟门熟路跑去碗柜那里又拿了一只,均匀地分开。
刀客最要紧的就是眼明手稳,她觉得自己分得简直分毫不差哩!
孟阳嘿嘿笑了几声,倒没有推辞。
外面还是大雪纷飞,屋里却充满着温柔甜美的香气,一道屋檐,便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两人齐齐举杯,还轻轻地碰了下,将杯中的热牛『奶』一饮而尽。
干啦!
倒出来的牛『奶』本就不多,分成两杯后更少,咕嘟咕嘟几下就喝了个底朝天。
两人缓缓放下杯子,吐出一口带着浓郁『奶』香的气,对视一眼,都看着对方嘴巴上的『奶』胡子嘿嘿傻笑起来。
真好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