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将杏花簪在韩悯襟上:“哪里哪里,分明是冲着江大人的才华样貌来的。”
韩悯揽住柳停的肩,把他带到马车窗前,掀开帘子:“师兄,你试试。”
没有花枝,倒是几个学宫学生——今日学宫休假,他们出来采买——停下脚步,朝柳停作揖。
“小柳学官。”
柳停眉眼带笑:“早。”
不久便到了文渊侯府所在的巷子前。
陋巷狭窄,楚家的马车竟然进不去。
四人一齐大笑,没有办法,只能下车步行。
巷子里买什么的都有,楚钰没怎么见过,缠着韩悯说话。
韩悯轻叹一声,看向柳停:“师兄,你知道在桐州时,我带佩哥儿出去,是什么情形么?”
他指了指楚钰:“就是这样的。”
楚钰问道:“佩哥儿是谁?”
“我弟弟韩佩。”
“哦,也不错……”
“今年六岁。”
“韩悯!”
“诶。”
韩悯笑着摸摸他的手背,楚钰以为他要安慰自己,结果却听见他说。
“有钱人真是太讨厌了。”
他拍了一下楚钰的手背,说完这话,转身就跑。
及至温府门前才停下,他回头朝楚钰“嘘”了一声:“我先进去看看,不知道他起来了没有。”
韩悯理好衣裳,清清嗓子,叩了叩木门。
院子里传来一声“门没锁”,韩悯才推门进去。
温言就在院子里,坐在水井边。
仿佛是才起,又或许是他这些天在家里养病,没什么人来看他,穿得也随意。
就披一件外裳,松松垮垮地系着带子。
见韩悯来,便放下手里的书卷。
温言道:“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会来看我。”
“哪里的话?肯定有别人来。”
韩悯上前,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温言又问:“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起得早,就早些过来了。”韩悯按住他的手,“温辨章,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你说。”
韩悯特别有自信地看着他:“我们感情好不好?”
温言垂了垂眸,抽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拐杖,把边上的木轮椅勾过来。
见他沉默,韩悯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和你没和好吗?难不成你还看我不顺眼?呀……我哪里又惹你了?”
温言拄着拐杖,跌坐在轮椅上,怕他摔着,韩悯还扶了他一把。
韩悯拉住轮椅:“不行,你不说清楚,你今天别想走。我们感情不好?前阵子我天天顿猪脚给你吃,都把你养得胖了一圈,你现在说我们没和好,你玩弄我的友情。”
温言轻声道:“我没有。”
“那我们就是和好了?”
他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却不想惹得韩悯这么大的反应。
他低了低头,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我上回在你这儿看见谢鼎元的字帖,你能不能借我看看?”
“好,我去给你拿。”
“不急,不过是我昨日下棋输给师兄,他们让我……”
温言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冷冷地问道:“原来他们让你来向我要帖子?”
“啊?不……”
温言不再听他说话,推着轮椅就走,只道:“我去给你拿,你拿了就走。”
也顾不得站在门外的三人了,韩悯连忙追上去:“温辨章?”
门外站着的江涣三人直接推门进来。
柳停道:“他心思细,性子直,大约是以为咱们把他当做下棋的赌注了。”
那头儿,韩悯一路追着他,一路给他道歉,进了他房里。
温言面色不改,把那封字帖翻出来:“给你。”
韩悯摇着他的衣袖:“温辨章,我冤枉死了。”
他硬着声调:“给你。”
韩悯不接,蹲下身与他齐高,使劲摇他的衣袖。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轻看你,是他们非说你看不惯我,我们没和好,我就说我和你和好了,感情天下第一好。他们不信,我才说我向你借帖子的。”
温言瞥了他一眼,表情微动:“真的?”
韩悯重重地点点头:“真的,温辨章,温辨章。而且方才他们都还在外边呢。”
“他们在外边?”
“是啊,现在天底下文人都知道我们关系不好了。”
温言早已缓过来了,但还是冷着脸:“你活该。”
“那你不生气了?”
他推着轮椅:“我出去看看,顺便帮你解释一下。”
韩悯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轮椅:“谢谢温大人。”
走在窄小的石廊上,韩悯道:“我两个师兄都来了,还有一位楚大人,一直想认识你,所以也带他过来了。”
“好。”温言思忖道,“你怎么会和他们一起过来?”
“我不在宫里住,我搬去柳家了。”
温言有些吃惊,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圣上肯放你走?”
此时,又有个人推开文渊侯府的门。
他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三个人,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三人站定作揖,他问:“韩悯呢?”
楚钰道:“韩大人好像是惹了温大人生气,温大人气得推着轮椅就走,韩大人追过去赔礼了。”
正巧这时,走廊上的温言问韩悯:“圣上肯放你走?”
韩悯哼哼道:“他当然肯了,他为什么不肯?反正他最讨厌我了。”
他推着轮椅走到堂前,然后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傅询有些无奈,抬眼看他,道:“原本是不肯的。”
韩悯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松开木轮椅,温言往前滑了两步,才被他重新按住。
口花花被当事人听见了,韩悯只好讪讪地朝傅询点点头:“陛下。”
傅询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韩悯想了想,也不好松开温言的轮椅,楚钰便小跑上前:“我来我来。”
韩悯只好向温言介绍:“这是楚钰楚探花郎,楚琢石。”
“温言温御史,温辨章。”
楚钰扶好轮椅,同温言打招呼:“幸会幸会。”
温言不太习惯他过分的热情,或许又被他闪闪发光的衣裳晃了眼,只是扯了扯嘴角:“幸会。”
“好好相处。”
韩悯吩咐了一句,就走到傅询那边。
“陛下?”
“嗯。”傅询扫了一眼余下四人,“朕找韩悯有事,你们、自便。”
说完,他就捏住韩悯的肩膀,要把他带走。
柳停倒吸一口凉气,害怕韩悯被打。
但韩悯愣是站着不动,傅询便松开手,帮他捋平被揉皱的衣料。
他垂下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韩悯,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走嘛。”
最终韩悯还是点了点头,傅询便轻轻地捏着他的衣袖,把他带出去了。
他二人走后,温言淡淡道:“没事,进来坐吧。”
在温言房里喝茶赏帖,柳停看向温言:“你什么时候与他和好了?”
指的自然是韩悯。
“很早之前就和好了,原本就没有什么。”
“是吗?”
柳停推着他的轮椅,把他推到另一边去说话。
“先前你为什么?”
“没什么。”
温言顿了一会儿:“你若有心,就让韩悯离圣上远一点儿。”
“为何?”
“圣上……对他心思不纯。”
对刚直的温言温御史来说,要说皇帝的坏话,还是在私底下,不是在金殿上,又是皇帝的私事,他有点不好开口。
所以他这话,说得极其轻。
而唯一听见这话的柳停分明不信:“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相处长大的。看圣上总招惹他的模样,好像是有点欺负他的心思。”
温言道:“我不是说这个……”
“也该让他离圣上远一点,省得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温言没再说下去,这事儿说出来,根本没人信他。
一开始他自己也不信。
韩悯与傅询走在路上。
昨日傅询去了一趟恭王府,顺便把江涣喊过去了。
他知道江涣住在柳家,问了两句,就知道韩悯今日要来温家。
所以今日傅询就过来了,还刻意没让卫归跟着来,卫归总喜欢跟韩悯黏在一块儿,必须从源头上掐灭。
韩悯抱着手,转头看向他:“陛……”
他望了望四周,路上行人多,喊“陛下”可能不太方便。
傅询道:“像从前那样喊就行。”
“哦,傅询。”
傅询一脸心碎:“你从前都喊我‘三哥哥’的。”
韩悯满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喊过你‘三哥哥’?”
“你快点喊。”
“我不。”
无意义的重复对话一百遍。
最后韩悯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你‘傅苟’了。”
傅询道:“罢了,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罢。”
“傅苟”这个称呼,是小的时候在学宫念书时有的。傅询早晨在位置上补功课,写得急了,把自己的名字写漏一笔。
韩悯悄悄咪咪地提着笔过去,把言字边涂黑,添了个艸字头儿。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韩悯都这样喊他。
有一回小王叔做生意亏本,留下一堆空白扇面送给他们,朋友们找小小文人韩悯题字,他给傅询也写的是这两个字。
再后来,再后来就被韩爷爷发现了,韩悯被提溜到德宗皇帝跟前,让傅询也喊他两声出出气。
最后韩悯吓得脸都皱了,傅询却只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这时傅询问他:“你还生气呢?头发的事情?”
韩悯想了想,却问:“你没生气吧?‘傅苟’的事情?”
傅询脚步一顿:“没有。昨日夜里睡着了吗?”
“嗯,还行。”韩悯还特意强调,“我真的没有抱着剑睡。”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傅询说话,韩悯抬起头,看见傅询拿着两个麦芽糖朝他走来。
仿佛许多年都没有变过,又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
傅询把竹签递到他面前:“你吃。”
“我不吃。”
“你还生气?”
“不敢。”
“‘不敢’就是生气,你快吃。”
傅询拿着澄黄的麦芽糖在他面前晃,还用手把糖的甜香气扇到他面前,引诱他。
“韩悯快吃,快来吃啊。”
韩悯抿了抿唇,悄悄咽了口唾沫,抬眼看看他,然后嗷呜一口,咬了一口糖块。
他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傅询继续引诱:“韩悯,甜不甜?快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不怪韩悯定力不够,实在是因为糖太好吃。
傅询哄他吃了一口又一口,把两串都给他吃了,就这么看着他吃,看见他唇角上沾着糖浆。
傅询用舌尖顶了顶腮帮软肉,他也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