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心中的怨恨越积越多。
他怨恨李恕不来救他,分明靠着他提议的马球场吸引了永安权贵,李恕把地方交给他管,自己倒是甩手不做事,最后却连一句话也不帮他说。
怨恨楚钰阴毒,怨恨自己与赵存结交,信了他的鬼话,提议李恕建什么马球场。
他甚至怨恨皇帝昏庸。
总之他怨恨所有人。
他抱着腿,看了一会儿晴朗的天色。
正出神时,有人敲了敲铁栏杆,让他回神。
季恒扭头望去,看见舅舅李恕站在栏杆外,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还不快过来?”
见他严肃的模样,季恒登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李恕又道:“可以出去了,我来接你。”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舅舅,你以后能把一句话说完吗?”
李恕不语,转身就走。看守的狱卒将牢房门打开,季恒也不再抱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大理寺牢狱的正门外,两头铜铸凶兽伫立。
信王府的老管家驾着简陋的小马车正在等候,见季恒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去扶。
“小公子。”
季恒小声嘀咕道:“怎么就这样?至少也要跨个火盆吧?”
李恕回头,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原来季恒是很怕他的,如今自己赤着一双脚,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番莽劲,冷笑一声,对李恕道:“舅舅,你也算是我的好舅舅。”
李恕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往后不要和广宁王来往。”
“舅舅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马球场……”
李恕面色一沉,低声斥道:“住口。”
季恒将衣袖一甩,自顾自道:“若不是我,舅舅你怎么在永安城里出这一回的风头?舅舅也舍得让我在这里呆这么久……”
李恕不自觉瞥了一下阴暗处,愈发低了声音:“我让你住口。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你以后不要和广宁王……”
他打断了季恒这么多回,终于轮到季恒打断他一回。
“圣上圣上,我为什么要受他的气?舅舅,你不是先皇的异姓兄弟吗?他那么信你,封你做信王,怎么不把皇位也传给……”
话没说完,季恒的头就偏向一边。
他的嘴角渗出血迹,李恕半举起来的手还有些颤抖。
季恒虽然不比其他小辈省心,但毕竟是他的亲外甥,李恕也是想要把他教好的,如今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更遑论——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里的阴影处。
圣上就在那里。
季恒太蠢,看不出平日狱卒押送囚犯来来往往的大理寺,今日竟如此安静。
他扬起手,再把季恒的头打到另一边去。
随后李恕立即吩咐老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老管家扶住季恒的手,季恒一甩手,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他仰着头,对着李恕的双眼:“好舅舅,你不想做皇帝吗?”
李恕顿了顿,又甩了他一巴掌,几乎把他打到地上。
他定定道:“我不想。”
季恒笑了一声,推开老管家要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伸出双手:“地牢就在里面,要把我再送进去吗?”
李恕并不看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费力把他拖到马车那边。
把人塞进马车,老管家驾着马车走远,李恕回头,动作一顿,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恕罪。”
傅询背着手,从正门左侧的走廊阴影处缓步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韩悯跟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让小叔叔这样跪着。
傅询却拂开他的手,对李恕道:“信王爷,你想不想做皇帝?”
或许傅询身为帝王,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深思且多疑,只是从前不曾在韩悯面前显露过。
李恕将头伏得更低:“臣不敢想,更不愿想。”
他跪伏在傅询面前,韩悯再扯了扯傅询的衣袖,傅询这才笑了一声,弯腰将他扶起来。
“说笑了,小叔叔起来罢。”
李恕年长他整十岁,从前在西北,也是李恕一手将他带出来的。
如今再看,傅询已然完全不同了。
傅询又道:“朕早先就说过,季恒会把你拖累死的。”
李恕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楚钰从另一边走来:“陛下,信王爷,都已经预备好了,可以过去了。”
特意来一趟监牢,自然不是来看季恒的,他们要来看广宁王的那个随从。
那人被蒙着双眼,倒吊挂在暗室里。
在他面前设了桌案,傅询拂袖坐下,抬手让楚钰把他眼前的黑布拿下来。
暗室里烛光明亮,那人使劲眨了眨眼睛,挤出几滴眼泪。
傅询靠在椅背上,架着脚,淡淡道:“荣宁公主死了,宋国想嫁她过来也嫁不了了,她死了。”
那人一怔,随即道:“不可能,分明那一日公主还好好的……”
“她确实死了,我齐国验尸官将她身上都验了一遍,脏腑里都是摔伤的污血,所以当时看不出来。”
“熬了十来日,她总喊身上疼,大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夜里,喊着喊着,就没声儿了。她身边的小桃以为她睡着了,就没再去看。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她死了。”
这段话,傅询说得有理有据,面不改色,没有一点作假的意思。
那人强自定下心神:“不会的,王爷分明说……”
听见“王爷”二字,几个人对视一眼,楚钰道:“公主确实死了,广宁王正准备把她的棺椁送回宋国,近来忙得很,想来这几天,他都没再派人来跟你通气罢?”
那人喃喃道:“不会,不会的,你们诈我。”
而后穿着一身孝服的小侍女从门外闯进来,双眼通红,嗓音沙哑,抓着那人使劲摇晃。
“你把公主害死了,是你把公主害死了!公主待你不薄,你怎么敢?”
那人一怔,唤道:“小桃?”
他看见侍女满手的香灰,甚至嵌入指甲缝隙里,这才信了十分。
这时楚钰一松绳子,将倒挂的人放下来,又将他按在铁栏杆围铸的窗前。
信王府的老管家,正驾着一辆马车,行驶在邻近的街道上。
“马车里的是信王爷的外甥季恒,你与他在两间相邻牢房一同住了十来日,他都已经招了。信王爷舍不得看着唯一的外甥去死,用一个死刑犯把他换出来,要送他去南边的庄子躲两年再出来。”
“广宁王是不是对你说,有人会替你顶罪,你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就出来了。可是他多久没来消息了?他真的会救你吗?他会大发慈悲,让你也躲几年吗?还是直接把你灭口?”
“再者,你与这位小桃姑娘……”
今日天气晴朗,斜照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投下几片阴影。
那人闭了闭眼睛,只说了三个字:“广宁王。”
“什么?”
小侍女冲上前,将楚钰推开,把那人提起来。
那人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仍旧合着双眼:“广宁王结识季恒,鼓动他办马球场。药材是我置办的,剂量……我明明控制好了剂量。”
小侍女浑身颤抖:“赵存想做什么?”
“让公主摔在齐国皇帝的马前,倘若齐国皇帝拉公主上马,便以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为理由,让公主和亲。”
“此事绝非赵存一人能做得到。”
“此招虽险,成则万无一失,所以……几位大人都赞成,没有几位大人相助,也无法在马球场上,为公主与齐国皇帝腾出一片位置。”
“公主若死了呢?”
“公主不会死的,我已经……”
小侍女将他狠狠地丢在地上,反手在脖颈上摸索,扯下面具,也丢在地上。
这个侍女不是荣宁公主,还能是谁?
曾经在山间寺院,她也假扮过侍女,给韩悯送过点心。
她气极反笑:“不会死?我自然会死的,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有由头向齐国发难了。”
那人看着她,久久不能回神,爬上前想要跪在荣宁公主的脚边,却被她一脚蹬开。
“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马球场,我本来是想跟赵存和好的?”
“我派了人来,跟着齐国官员查案,我根本不信他们说的,我还觉得是他们陷害赵存。”
“直至今日,他们让我亲眼见着、亲耳听见了。”
荣宁公主大笑:“好啊,好啊,赵存怕是真忘了,他的王位是谁帮他谋划来的了。宋君眼盲,不辨明珠鱼目。”
“宋国该亡,宋国该亡!”
傅询起身要走:“由你处置。”
荣宁公主朝他笑了笑:“多谢,多谢。”
几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暗室里也没传来惨叫声。
韩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巧这时,荣宁公主推门出来了,朝他勾了勾唇角:“小韩大人。”
“嗯。”
荣宁公主侧了侧身,好让他们看见里面的情形。
那人双眼微突,望着荣宁的方向,静静地躺在地上,只有喉间一道小口,汩汩地流着鲜血。
把他的喉咙都割坏了,他怎么能发出声音?
她道:“不要紧,就算送一具尸体回去,赵存为了撇清关系,也不会追究。放他活口,终究埋下祸患。”
荣宁公主看向傅询:“我要做什么,才能把赵存和宋国使臣也交给我处置?”
她从怀里拿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对了,往后也不要喊我荣宁公主了,我叫赵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