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就他和孟起上路,早餐罢,却看到肖篱和杜芒也整装待发,活蹦乱跳的。院子里,路翎领着廖叔、梅内,以及忽然冒出来的一群酒庄工人,给他们送行,廖叔依旧一言不发,梅老先生则满面红光,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天已大亮,雨后天朗气清,山野间雀鸟们也格外活跃,往来飞动,叽叽喳喳,加入到送别阵容。就不知那两只渡鸦,是不是在留守看家。
一一话别后,蒲宁拉开王耶那部越野,却是杜芒坐在驾驶座上,冲他做了个鬼脸。正犹豫,就给肖篱拽开:“好意思做人家小两口的电灯泡,到后面那部车去。”后面那部是肖篱的车,她自己先上了驾驶座。蒲宁满脸忧色:“脚伤好全了,这就敢开?看球赛,那些扭伤拉伤的球员,哪个不歇上十天半月啊。”肖篱一脸鄙夷:“十天半月,你养我啊?”蒲宁嗫嚅:“过,要不起要不起。”拉开后门,刚要钻进去,又给肖篱喝住:“几个意思,当我是你的司机?”蒲宁呆了呆,坐了副驾,赶紧系上安全带。太阳出来,紫气蒸腾,然后就杀气腾腾,邪不邪门。
摇下车窗,再次挥别,后视镜中,人,酒庄,葡萄园,后山,埃舍尔,西西弗斯……渐去渐远。听着车里的音乐,蒲宁默然不语。M83,迷离梦幻,法国的一对电声组合,蒲宁制作教学短片时选用过的。肖篱倒是说话了,大赞廖叔的药酒,搽了两次就好利索了,中药好神奇。蒲宁狗子一样抽抽鼻子,怪不得车里味道有点怪,香水再加药酒,就是这个味。再一瞟,肖篱居然是光脚在开车,高跟鞋摆在座椅底下,铁娘子啊,ORZ。蒲宁安抚道,慢慢开,不急,是晚上的班机,有整整一天时间。肖篱说,也挺赶的,路上就不歇了,王耶他们在巴黎凡尔赛宫那里等,再接力送他一程,搞不懂干嘛要这么周折,跑比利时去。聊着聊着,I Need You这歌响起,气氛有点怪,两人又归于无语。
肖篱今天换了一套驼色裙装,很是干练。她和杜芒都像调色板,身上颜色走马灯似的换,只不过肖篱是莫奈版,冷色调为主,柔和幽雅,杜芒则是马蒂斯版,各种撞色上身,乒乒乓乓,热闹非凡。开个车也是,BIU一声狂飙一程,然后停下等肖篱,再BIU一声绝尘而去。
这歌过完,肖篱再次打破沉默,期期艾艾道,想跟他买幅画,随他开价。蒲宁笑了:“哈,难得入篱姐法眼,干嘛说买,平生最不稀罕的就是自己的画了,要哪幅给你就是。”“当真?不许反悔!”肖篱脸绽桃花,“就那幅,四时之秋。”嗨呀,蒲宁暗暗叫苦,咋就偏偏看上这幅?
肖篱说的四时之秋,蒲宁的成名作,油画四联《四时之春夏秋冬》之三。同学之中,蒲宁是成名最早、当年影响最大的一个,在学时就创作力爆表,毕业没几年,《四时》就得了全国青年绘画大奖,作品频频登上报刊杂志,开个人画展,出个人专辑,再全国大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忽然金盆洗手,人间蒸发,引起圈中人诸多猜测。
回头看,《四时》是蒲宁最羞于提及的少作,少年不识愁,霸王硬上弓那种,只是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有着别样意义。《四时》借鉴了维亚尔的构图形式,四幅连环而又单独成画,下有蜿蜒的大河和堤岸,上有变幻的四季天空,以此串联全画。春夏秋冬各一位女主,原型就是他们艺术系的所谓四大花旦,除了倪裳,如今都在国外。
春景是倪裳,春水中出浴,春光中衣衫漫飞,草色青青的堤岸上,一群烂漫少女簇拥下,且歌且舞且前行,上有题字: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夏景主角,是蒲宁班上的才女叶雨声,第二段河堤,少女掬水泼洒在芭蕉叶上,树下乘凉的三两村童愕然望天,题字: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秋景女主原型,就是肖篱了,第三段堤岸,暮光中,竹篱边,曼妙女子醉花阴,翠袖拂过,蛱蝶翻飞,题字: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冬景女主原型,是倪裳同班的柳如雪,冬日堤岸,枯柳迎风,雪花漫天如飞絮,白衣女子踏雪起舞,树上寒鸦是唯一观众,题字: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每一幅都暗含女主名字,熟悉内情的都知道来历。油画技法,国画结构,融入设计,那个年代算是别开生面。
作品获奖后,出现在满大街的挂历上。孟仲季那时在搞文化公司,撺掇蒲宁再画了十二幅,各种场景,各式女子乱入,多是毕业后认识的,季画加月历台历,小赚了一笔。那十二幅急就章,印完挂历不见了三幅,去年蒲宁复出,没完成合同指标,只交出六幅新作,给孟仲季拿走四幅充数,剩下的,蒲宁早预着给孟仲季洗劫,并不在乎。但《四时》这一组,少一幅就不成体系,而“四时之春”,又被倪裳视为宝贝,单独挂在家里卧室,时常对画缅怀旧日。
肖篱见蒲宁半天不吱声,冷哼一声:“就会口花花,真要给就肉疼了吧?”蒲宁急道:“我另画吧,那又不是啥宝贝,老来操刀,只好不差的。”肖篱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