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纪子恍然失神,终于落下失望的泪水,两肩抽搐着,像是失去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性目标。
她的两条手臂不知道往哪儿放,皮带扣也坏了,它就和今天遭遇的所有事物一样,没有给她留任何情面,要徒步走回交通站都是天大的难题。
“请把它交给我。”马利·佩罗如此说着,向女伴讨要皮带。
优纪子的心中还有一丝丝不甘,是唇枪舌剑口中含针:“请?!你还会说请?天哪!你真有礼貌!真是风度翩翩呀!让我羞愧得体无完肤了!”
马利·佩罗:“我可以试着修一修。”
优纪子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扣带,一巴掌拍在马利手中,抱着两臂气嘟嘟的开始擦眼泪,一边哭一边低沉的嘟囔着,说些马利听不懂的日文。
马利·佩罗开始捣鼓扣具,将装饰物小心翼翼的拆下,露出其中磨损断裂的卡扣,随手将父母送来的饭盒让出去,把海明威的着作当成保温垫,放在两人中间。
“这是我母亲做的,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掉它。”
优纪子大声答道:“对我那么好干嘛?!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导演,我有钱,会自己买的!”
“昨天晚上,谢谢你愿意配合我,一起去应付我的父母。”马利一边修理卡扣,从身侧的枪械保养包里掏出工具,一边与优纪子唠起恩情,想安慰安慰这个女孩子:“他们的控制欲很强,如果没有你这个外人在,我又要和家人吵架。”
优纪子抿着嘴,双手互抱,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很讨厌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明说呢?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却要假装喜欢,真是太奇怪了!”
马利·佩罗答道:“可是我弟弟怎么办?”
这句话让优纪子沉默了,她并不清楚马利·佩罗一直逃避一直抗拒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进入高中之前,我的精神元质是由父亲掌控的,肉身元质则是由母亲操纵的——他们决定我的书架,我的食谱,我的生活作息和爱好娱乐。”
“我的家庭明明没有多少钱,算不上贵族,父亲和母亲却要用贵族的标准来训练我,似乎这么做,我马利·佩罗就真正的成为了高贵的人,会变得富有,会带着他们一起鸡犬升天——这是一种仪式。”
“如果我默不作声的离开,我的弟弟格罗巴恐怕也会遭遇这种残酷的刑罚。”
“所以优纪子,你能给我答案吗?我原本想着,只要能在大学生涯加入某支俱乐部,半工半读领到一份薪水,经济独立以后,等到格罗巴也考上大学,我就带着他去远方工作,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偶尔会回来看望爸爸妈妈。”
“可是现实告诉我,要完成这些事情必须一直保持专注,用充裕的时间和自己相处——我很穷,非常非常穷,所有的元质都必须交给自身,对抗自己的负面情绪,对抗父母的压力,现在你还要和我进行爱情上的拉扯对抗,这让我始料未及。”
优纪子无话可说,她不是什么富贵家庭的千金小姐,更没有花钱直接解决问题的能力。她默默捧着饭盒,突然觉得马利·佩罗是一个可怜人,要远比失去爱情的她可怜得多。
因为她可以失去很多个马利·佩罗,再去谈很多很多次很好哭很好哭的恋爱,假相思也好,真感情也罢,这是她的自由。
可是马利·佩罗生命里绝不会出现其他优纪子小姐了——
——他看上去体面整洁俊朗不凡,可是仅仅就两个字,可以让这个精神健康的红发小伙变成蚯蚓,为了躲避烈日,不得不在泥泞中奋力的挣扎着,不得不抛下许多同龄人本该拥有的东西。
“你吃吧”优纪子抓起汉堡,向忙碌的马利·佩罗递过去,“你说过,娜娜阿姨做的东西很好吃——还是留给你吧。”
马利收拾完扣具,将钢牙嵌进皮带里,还到优纪子手中。他一点都不客气,从来没把优纪子当女人,推诿的场面话都没有说,伸手要去拿汉堡包。
“谢谢。”
优纪子加了一个条件:“不行,得我来喂你。”
马利看着优纪子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亚裔的棕色眼瞳里透着树叶之间的迷幻光斑,他盯着这对眼眸看了很久很久,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饭盒里的西红柿片,还有酸黄瓜码得整整齐齐,酱料放在小格子里,是娜娜妈妈特地为儿子做的摆盘,她知道儿子很爱干净,食物也要一样一样分好。
夏天清晨时分,知了和蟋蟀吵闹起来,就像开了个音乐会,跟着公园更远处滑梯旁小喷泉淅淅沥沥的水声混在一起,与阳光作伴的每分每秒,空气里的草叶味道有种沁人心脾的美好。
马利终于动了,他张开嘴,探着身子往前咬了一口。
耳边听见优纪子的问话——
“——马利,我就想呀,你每个月给我的钱,我都存下来。”
“到了毕业的时候,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去地表世界旅行,去东京,去富士山,去泡温泉打乒乓球。”
“我可以花钱买下你几天的时间吗?”
从汉堡面包的夹层里,一团鲜嫩可口的肉球滚进马利·佩罗的喉舌。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管,顺着舌尖一路往食道猛窜!
他脸色铁青,两眼失神,手脚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想要挣脱优纪子的手,却无法从皮带扣上挪动手掌!
喉头和鼻腔传出一阵腥甜的香气,万事万物都变得迷幻扭曲,原本一条直直的林荫小道,此时此刻在马利眼中成了蜿蜒扭曲的山路,他只能僵立着,等待着仙丹夺走他的意识。
优纪子底下头,依然是那个看似奔放热情,实则忸怩害羞的姑娘。
有那么一瞬间,她傲慢的认为能够将这段关系延续下去,能够以各种各样的旅行仪式,将魔法转变成奇迹。
“马利·佩罗,你总是和我讲,你的家有多么多么可怕,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再去找一个新的家呢?”
阳光洒在林荫路上,晨光县的日出很像日落的光景。天空中的气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变成了鲜红的火烧云,像是热烈又鲜艳的玫瑰花。
当马利·佩罗在强烈的饥饿感中醒觉,找回一丝一毫为人的意识,那个瞬间,来自口中滑腻柔韧的奇妙味觉体验,让他心生快意,几乎爽到极点。
太阳越过了林荫道的树叶,从极远方引水渠内河的桥梁,从天的另一边投射来鲜艳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他终于完全睁开眼,使劲眨巴着眼睛,瞳孔的颜色由金转红,慢慢的完全变成红色了。
食物的香气依然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能感觉到优纪子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那种强烈的执着,深刻的爱意不会骗人。
直到他转过头,终于发现坐在长椅上的女伴,只剩下了一只手。
只剩下了一只拿捏住皮带扣具,与他紧紧相握的肉掌,白森森的断骨裸露在外,有细密的恐怖牙印留在血肉模糊的断骨伤处,从椅背椅面找不到任何血迹,找不到任何衣物,仿佛凭空消失了。
马利·佩罗的精神状态陷入了极惊,极怒,极恐之中。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瞳孔在剧烈的震颤,肚腹传来饥饿的低沉兽吼,饥饿感似乎刚刚离开,还没走远。
在断掌靠近椅面的位置有一些血迹,那是舌头舔舐过洁白的塑椅留下的印子,严格执行了光盘行动,没有留下任何食物残渣。
马利·佩罗的神智依然停留在优纪子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去旅行吧?”
他能看见左手掌心之外一闪而逝的扭曲长舌,还有大拇指金星肉丘渐渐消散的猩红眼纹——大脑终于开始工作,应了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