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
大司命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在捕捉着他内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经通过了万劫地狱的考验,脱下了这一身神袍,那么,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你久别的父亲。可好?”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
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都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影,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帝王——比起你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弟弟来,要强上千百倍!”
“其实也不必如此贬低时雨。”提到弟弟,时影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公允,“虽然他学识不高,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坏——如果有大司命您辅佐,他即便不能是个中兴明主,但也不至于是个昏君。”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我不是宰辅,也不是六部之王,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空桑的未来,难道就指望让我竭尽全力去扶一滩烂泥上墙?”大司命看着他,神色变得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凌厉,“何况,我的寿数已经不多——七十年后,灭国的大难就要降临了!你觉得到时候能指望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声占了起来,“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地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自从他复活以来,九嶷一直笼罩着阴雨,所以从未能好好看过夜空星图。而此刻抬头仰望,一切便已经赫然在目。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杀死了止渊之后,那片归邪还在原位置,并未消失,甚至不曾减弱。”大司命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影——虽然你竭尽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尝试失败了。”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的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那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不,你当然没有杀错!”大司命断然回答,“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左权使,鲛人叛军的领袖——你替空桑诛杀了这样一个逆首,一点错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海皇的血脉。”时影摇头,低声,“我……弄错了?”
那一个“错”字,几乎有千斤重,但他终于还是亲口说出来了。作为独步云荒的术法天才,他自幼深窥天机,几乎从未有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二十几年日积月累的胜利,逐渐造就了他从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性格。
那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不,你没有错!”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灰冷的眼眸,厉声,“影,你千万不能认为自己错了!——一旦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败了!”
“可是,”时影苦涩地喃喃,“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生平第一次,他居然错了?自己如此竭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阿颜的幸福,让双手染满鲜血。然而这件事,到头来、居然还是错的?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他一生无错、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了!
错得万劫不复。
如果阿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又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一是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个时候,她就曾对着他大声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维护那个鲛人,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不甘而绝望,近乎不顾一切。可他呢?当时的他只是愤怒于她居然敢质疑自己——是的,他怎么会错?他是独步云荒的大神官,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俯瞰天地、洞彻古今,还从没有错过一次!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自负,他才一意孤行将错事做绝,终至无可挽回!
时影将头深深地埋入掌心,说不出一句话。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轻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悲悯。
“谁都会出错,哪怕是神。”大司命低声,“你不过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还了回来……这样也好。”时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栗,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阿颜不肯原谅我……我做错的事,万劫不复。”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那个小丫头为何不肯原谅,为何要执意离开,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此刻听到时影居然曲解了原由,老人心里一怔,却也是不想解释其中曲折——是的,影是如此自苛的一个人,如今种下了这个心魔,大约会令他一生都自惭形秽、不会再有接近那个少女的念头了,不也是正好?
大司命叹了口气,只道:“放心,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反正那个鲛人也已经死了,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身上的颤栗一直持续,只是默然竭力克制。
大司命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见过影这一刻的样子:如此的绝望和灰冷,整个人仿佛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了,再也不复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这样下去……
“好了,振作起来。”大司命叹了口气,不得不提点陷入低沉的人,“既然海皇血脉未被斩断,空桑大难就依旧未除——影,你肩头的重任尚未卸下。我们需要从头再来!”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眼前这局面,远比你预料的严峻得多。”大司命看着他,声音轻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远离云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吗?”
时影微微一怔,反问:“你是要我留下来辅佐时雨?”
“你错了,”大司命看着他,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你父亲驾崩后,君临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什么?时影不由得震了一下,瞬地扭头看着这个老人。大司命的眼睛亮得可怕,直视着他,一瞬不瞬——时影刹那明白对方并不是说笑,脸色也转瞬凝重了起来。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个字。
“你还是不愿意?”大司命皱眉,语气不悦,“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坚持你那视天下如粪土的清高?”
“我不想和弟弟为敌。”时影摇了摇头,语气也是凝重,“若是我此刻返回帝都,和时雨争夺王位,青王青妃又如何肯干休?他们手握重兵,必然令天下动荡——如此一来,七十年后的大难岂不是就要提前了?”
“放心,你不用和时雨争夺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时影被老人眼里亮如妖鬼的光芒给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失声,“你……你难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间笑起来了,那个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里闪过光芒,令时影心惊不已。
“你看!”大司命从袍袖之间抬起了手,手心里握着一块玉佩,放到了时影的眼前,“你不用和你弟弟争夺帝位——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和你争什么了。”
——握在大司命手心的,竟是皇太子随身携带的玉佩!
时影脸色刹那间苍白,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经替你提前扫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说着,然后手指一碾,竟然将坚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为粉末!
“死人是无法再来争夺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气,化为齑粉的玉石瞬间消失,“现在,时雨这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这个六合之中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时影失声:“你……你到底把时雨怎么了?”
大司命脸色不变,看着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时雨,早就在那一场复国军的动乱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叶城。”
“什么?”时影大惊,“死了?!”
“对,”大司命却是看着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时影霍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指着一颗星辰,“时雨他的命星明明还亮着!他明明还……”
然而,话没有说完,语音却戛然而止。
时影定定地凝视着夜空里时雨的那颗星辰,露出疑虑的表情,继而转为震惊——是的!仔细看去,那颗星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一动未动,但作为大神官,他却能看出那已经是一颗幻影!
那是一颗已经陨落的星辰,本应该消失在天际。然而却有术法极高的人做了手脚,暂时保留了陨星的残相,让光芒停驻天宇、暂时不至于消失。这样高明的伪装,整个云荒大约只有他能识破。但是……
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里露出一丝冷然,低声:“现在你明白局面了?”
时影怔怔地看着这个云荒术法宗师,眼神从震惊变为茫然,充满了不敢相信。“怎么会?”冷静如他也忍不住反复地喃喃,“你……杀了时雨?你竟然杀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这个老人,原本是他在这个世间最熟悉的人,二十几年来照顾他、教导他,一手将孤苦无依的孩子带大,可谓亦师亦友——但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压根从未了解这个人!
“杀了皇太子又如何?那么重要的位置,岂能让一个朽木去当?”大司命苦笑,看着深受震惊的时影,“影……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一辈子也没见过时雨几次,但,居然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可以杀了时雨?他做错什么了?”时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领,手指微微发抖,杀气在眼里凝结,“为什么要杀他!”
“时雨是个无忧无虑又无脑孩子,当然没做错什么。只是,他不巧是青妃那个贱人所生、又正好挡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着,语气意味深长,“怎么,你要因此杀了我吗?”
时影眼里杀气一盛,几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咙,然而老人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冷笑地看着他,并无反抗。
最终,他的手顿了顿,却并没有继续勒紧。
大司命微微冷笑,低声:“是的,现在时雨已经死了,你再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只会令空桑更加震荡不安——又是何必呢?”
时影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几近颤抖,“身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该做这样肮脏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一口气,反问:“我如果说我是为了云荒天下,你信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竟然松开了手。
大司命颓然后退,剧烈地喘息,看着时影缓缓点头,一字一句:“我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误解我,你也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要知道,我这一生所做的事,从未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时雨下这样的毒手!”时影咬牙,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事,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拦你!”
“呵呵……就像那个小丫头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你杀那个鲛人一样?”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影,你认为那个小丫头目光短浅,可是,我又何尝不认为你看得不够长远?——你真的觉得归邪是一切灾祸的缘起?那归邪更远处的那颗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脸色渐渐苍白。
“你是说……”他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归邪,还有其他力量在影响空桑的国运?”
“是。天穹星辰万千,相互影响,并非单一改变某处就能改变整个结局。”大司命看着星空,语气严肃,“就算没有了归邪,空桑的帝星也已经黯淡了,国运已衰。你要消除归邪,并没有错,那是一切灾祸的缘起——但宿命的线千头万绪,通向空桑覆灭结局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一根!就算你真的斩断了海皇血脉、灭了归邪,云荒在七十年后也未必平安。”
“……”时影沉默地看着天象,双手痉挛地握紧了窗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窗台上的硬木应声在他手心粉碎!
“你说过:我们身为神官司命、总得要做点什么。”大司命霍地回过头,看着时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让你成为云荒之主!”
时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为什么?”
大司命一字一句:“因为星象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无法应对。唯有改变自身才是根本之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坐上了帝位,定然能让空桑度过大劫!你、才是那个可以改变云荒未来的人!”
时影仿佛被这样的说辞震住,一时沉默,并没有回答。
“影,除了术法之外,我从小便以帝王之道教你,为的就是这一天。”大司命看着他,声音冷定,“我很早就在安排这一切了——而最近借着星魂血誓的力量,星野大变,正好是我们回归帝都的时候!”
时影听着这样惊人的话,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原来,您是将我当成了棋子吗?”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长眉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似是洞察:“怎么……不甘心吗,影?”
时影摇头:“如果我拒绝呢?”
“你要怎么拒绝?同样是为了挽救空桑,你尝试过的方法已经失败了,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勉力一试。”大司命凝视着他的表情,摇头,“你从小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我——现在,空桑上下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者了。你若是不肯继位,那么云荒的动荡,恐怕真的是要立刻来临了!你愿意吗?”
时影抿住了嘴唇,剑眉紧锁,没有说话。
“影,你想想现在空桑的局面!十巫刚刚深入腹地,扬长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帝位悬空,云荒动荡,外族入侵……这一切,难道是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吗?”
“……”时影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师长。而老人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窗外斗转星移,苍穹变幻。黎明破晓的光射了进来,映照着大神官苍白英俊的侧脸,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却已经悄然改变。
大司命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在晨曦之中对着他伸出手来,低声:“怎么样?想定主意了吗?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吧——”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