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寂静。
日光的余晖消失了。
李奕打了个哈欠,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不多时便响起了鼾声。
月光泻在棋盘上。
夜很静,一只猫头鹰突然扑朔下翅膀,俯冲下枝梢,准确无误地叼按住了草丛中窜逃的鼠。
而它翅膀呼扇的刹那,九韶嫣动了。
子下的很慢,非常慢,但很快,她的速度就开始了。
下子的清脆声在夜中极为醒耳,不知不觉中李奕已经睁开了眼,他盯着九韶嫣在月光中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神话中的男人。
九韶嫣浑然不觉,她的意识此刻深陷在嘶喊拼杀的战场。攻城略地的快感让人心底战栗,两军交锋的虚实诡诈让手指发抖,深埋的兴奋是畅快淋漓的锋芒毕露。
差一步。
再差一步此局胜负便分了!
可是就在她要下子的瞬间,另只手,按下一子。
原本已经被冲散的军队陡然反扑,她深陷包围,一时间进入僵局。
“区区已经让了你无数步的棋,怎的下起来还是这般无趣?”李奕再一次打起哈欠,一手去倒茶水,一手随意的在盘上点下。
九韶嫣额间滚滑下汗,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这一刻她深切感觉到望尘莫及的滋味,就像是多年前那个雨夜的逃亡,纵然她挣扎过,最后也不过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深不可测。
李奕的棋下的不紧不慢,棋势就像是只从暗处觉醒的豹子,带着犀利的眼,一步一步逼近对战的敌手,仿佛你一个松懈的喘息,它就会准确地咬断你的喉咙。
他明明不通武道,却在此刻可以睥睨天下无数高手。
九韶嫣的手僵硬在棋上,就算如此,她也不曾放弃过的颓唐。正如李奕说的那般,即便是如今的她多般不济,却自有常人无法拥有的可取之处,比如坚韧之性。
“停下吧。”李奕将手中的棋子抛回棋盒,随手搅乱了棋盘。“你师父教你的是死棋,仿佛解开了一局残棋就是谋士。但区区不以为然,论对奕,人与人之间何止在一个棋盘!天、地、时机,此番变化莫测的东西太多了,你想有那么些谋略智慧,还不如日日来玩这随手的乱棋。反正天下将乱,谁还会为你去布设一局残棋容你来解?况且所谓的残棋也不过是死在一步的烂棋,你来我往是不断对谋的棋,只有活着的棋局,永恒的对手,才堪称天下第一局!”
九韶嫣胸口仿佛击罄重响,霍然大开的是顿悟的恍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超越了过往她所知道的一切,那是种脱俗尘外的胸襟,也是种俯瞰天下的从容。
李奕却捂住腮帮子,痛苦道:“区区晚膳吃了太多的点心,又给你废话这么多,眼下牙疼得厉害。”他不耐烦地挥手赶她,“还不快点滚蛋,臭丫头快走,区区要睡觉了。嘶——不行!你先去楼下让小二哥给区区来盘生姜,让区区止止痛。噢,牙疼不是病……这他娘的要人命!”
九韶嫣揉了揉额角,也觉得腹中空空叫唤个不停,自去楼下不提。
当长皇女躺倒床上的时候,脑中还是李奕挥手乱棋的那一个瞬间。额角酸胀,长时间的保持紧绷和绞尽脑汁的状态让人痛快过后就是头脑酸胀的痛苦。头太痛了,她侧身抱住头,汗珠滚滑。
果然是人外有人,她从前和师父下十局也未必会有今日这样的惨败。头疼的刺激深切地告诉她,她和李奕之间的差距深不可测。
九韶嫣额前汗如雨下。
痛、痛、痛!
她咬紧牙才不会痛嘶出声,浑身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
隔壁的鼾声突然停了,墙壁被人敲击,李奕边敲边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客,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
九韶嫣呼吸渐平,冷汗渐止。
万物芸芸,终归根本。智谋本从道中生,竭心极虑,反而会疼痛难止。
她深呼一口气,起身对墙壁深深鞠礼。
“多谢奕叔!”
隔壁鼾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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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自《道德经》讲义分划第十六章节内容,意为万事万物繁荣复杂,最终都会归于其根。有顺其自然的无为思想。道家开导人放得下,这是其中典型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