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先生。”门外蓦地响起宫人的声音。
宫人推门而入,道:“元先生的茶凉了,奴婢为元先生换一壶新的。”
元楮没有动。
看来蒹葭宫的主人……在盯着他啊。
辛离公子真的只是一个病秧子吗?
之后又是几日过去。
中途皇帝差人来问元楮何时请神,元楮只说时辰还未到,请陛下担待。
而这几日里,辛敖都没有上朝。
辛敖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于是不少人渐渐都知晓,他现在不仅总是头疼,夜晚还会难以安眠。
这日,楚侯终于又带着儿子来到了辛敖的面前。
“近日陛下难以安眠,我也跟着辗转反侧起来。子规见状,忧在心中,竟是大着胆子去求了无极门的元先生,最终从他手中得来一法……”
没等楚侯把话说完呢。
辛敖便面色阴沉地开了口:“哦?这无极门竟然不主动为寡人献上?”
楚侯一僵。
万没想到辛敖会说出这样的话。
辛敖冷笑一声:“看来寡人要拿他们问一问罪才是。”
楚侯忙道:“陛下且先听我说完,他们没有为陛下献上此法,实在情有可原。”
辛敖垂下目光:“你说吧,寡人听一听。”
楚侯听到这句话,汗水都流出来了,但又不敢抬手去擦。
辛敖真真是个残暴性子。
他这亲兄弟都害怕。
“此法须有一人献血入药,同时画下符文,举行仪式,才能让陛下再不受魑魅魍魉的侵扰,安心入眠。而主持仪式的人,会折寿。那无极门人定是不想折寿。此也乃人之常情,他们本是修长生的方士,这寿数是万万折不得的。”这么一段话,楚侯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完。
生怕其中有哪句话说得不对,辛敖不仅让他滚,还要打断他两条胳膊。
“一边折寿数,又一边修长生,不是应该把折的寿数都补上了吗?”
楚侯:“……”
是、是有几分道理。
但哪有这样诡辩的?
楚侯忙抬头望去,便瞧见了一直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帝姬。
她得宠。
罢了。
楚侯又低下头去,不敢与乌晶晶争辩。
“方士能通天地鬼神,罢了,寡人还是不愿与他们结仇。可他们若是不愿意主持仪式,那又该由谁来贡献出寿数?”辛敖问道。
楚侯闻声松了口气,忙道:“便让子规去罢。”
辛敖:“哦?让侄子折寿数,这也并非寡人所愿啊。”
楚侯躬身,语气诚恳地道:“您是他的叔叔,何况他又一心爱慕帝姬。若是能为陛下献上寿数,一解陛下近日的忧愁,想必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乌晶晶一下顿住了。
唔。
什么叫□□慕帝姬?
谁爱慕我?
哦,楚侯方才说的是他的儿子规。规是哪一个来着?乌晶晶想不起来了。都怪这人的儿子实在太多了。
这厢辛敖没有立即应下。
他故意沉吟片刻,方才道:“好罢,便依你所言试一试。寡人也正好瞧一瞧,这无极门的本事究竟有多高。”
楚侯应了声,脸上的喜色几乎要压不住。
他匆匆告退,说是要回去准备仪式。
“等等。”辛敖突然出声。
楚侯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难道他又反悔了?
皇帝已经好多日子都没睡好了,加上头疾,再不解决的话,他还能撑得下去?
“寡人的臣民都对这无极门好奇得紧,既然要举行仪式,不如便在净法坛摆下吧。众人都可前来观之。”辛敖道。
楚侯一呆,他咽了咽口水,只得道:“是,是。”
“对了,还有一事。”辛敖盯着他,“楚侯如何知晓,寡人是受了些魑魅魍魉的侵扰?”
楚侯背一僵,道:“古籍之中曾记载过,有一位将军,杀人无数。未近不惑之年,就因频频看见被自己杀死之人的魂魄,以致惊恐不能安眠。不到半月便死去了。于是我忧心陛下也是这般。”
“楚侯每日里读的书倒是多。”
“是、是……每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便只好翻一翻古籍了。”
“哦,去吧。”辛敖今日算是难得的言辞温和了。
都没有叫他滚。
楚侯心道。
想来应该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楚侯回去之后,准备了不到两日,便要举行仪式了。
他为何这样急是有原因的。
纪侯对待无极门也十分热切,谁也不知道无极门最后会选择倒向谁。
从无极门入城那一刻起,楚侯便坐不住了。
他迫切地要巩固地位,赢得更多的筹码。
帝姬就是这个最好的筹码。
到了举行仪式这日,薛公府上的门被早早地敲开了。
来人不问薛公,只问:“清姬可在?”
门内奴仆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越姬的女儿。
可哪里有直接上门来寻人家女儿的?
“这是无极门元君要我亲自送到清姬手中的函札。”来人道。
听见“无极门”三个字,奴仆面色微变,不敢再作停顿,忙转身通报去了。
不多时,薛公便领着越姬亲自出来迎了。
“可到里头小坐,吃上一杯茶?”薛公分外热情。
来人摆摆手,只道:“事务缠身,不敢停留。还请清姬亲自收下函札。”
薛公心头一凌,心道那位元先生待清姬果真不同。
薛公忙转身命人将清姬请来。
清凝来得倒也快,她在众人注目下,缓缓接过了函札,再拆开来。
“写的什么?”薛公迫不及待地问。
清凝面色平静:“是一封请书,请我前往净法坛观看仪式。”
薛公大喜:“好!好!快快收拾一番。”近日,净法坛中举行驱邪仪式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众人都想去观礼,但却不是谁都能去得了的。
上回在楚侯生辰宴上,无极门那一舞抚去众人心头的躁意,已经足够叫人觉得震惊了。
多少人都盼着能再多瞧一瞧无极门的那些个神秘仪式呢。
“我们都能去么?”越姬问。
清凝很想说不能。
但偏偏那位元先生给足了他们排场。
清凝:“……能。”
越姬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道:“极好,极好……”似是也有什么盘算。
净法坛原本是前朝修起来的。
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太卜的居所,后来朝代更迭,那位太卜也因为年纪太大过世了。但净法坛仍被认为是极为纯净,能通灵气的所在。
清凝踏进去便禁不住嗤之以鼻。
哪里有半点灵气?
这时薛公拽了她一把:“低头。”
清凝便知,应当是那太初皇帝来了。
她虽然心中不甘愿,但也知道在一个地方,便要遵循一个地方的规矩。
清凝低下头,只听得众人朝拜的声音。
她在这些声音中一并跟着下跪、叩拜,心中愈发厌憎这花缘镜中的世界。
人间帝王也配这般大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慢慢抬起了头。
高台之上,摆着两扇屏风。
屏风后隐约能瞥见一道高大巍峨的身影,又一道纤细的身影,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是隋离!
“怎么放了屏风呢?”身旁的越姬喃喃道。
清凝转头看她:“母亲很失望?”
越姬垂下眼,道:“清姬,你是知晓的。你知道我想看什么。”
想看什么?
想看太初皇帝露出备受折磨的憔悴的神色吗?
清凝总觉得有不大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梳理不清楚。
这时候楚侯带着儿子来到了坛中央。
楚侯的儿子名规,大名辛规。
辛规先是拜见了皇帝,然后又朝元楮的方向跪了跪,行了大礼。
清凝不免也顺着方向往元楮那边看了一眼。
元楮还同她笑了下。
清凝本来要移走视线,但突然,她变了主意。她回头也还了元楮一个笑容。
坛中气氛愈发肃穆。
辛规起身握住一支极粗的笔,开始在坛前画符。
那笔身粗壮,要使劲儿可不容易。不一会儿功夫,辛规额上便挂满了汗珠。可他不敢擦。
父亲说了,元先生在看着他。
莫要让元先生失望。
更不能……更不能在帝姬跟前出丑。
高台上,乌晶晶看着他的动作,顿时被勾起了被隋离教写字的恐惧。
她得吃点儿甜的。
乌晶晶低头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辛敖拍开了她的手:“那个难吃,吃这个。”
乌晶晶:“好哦。”
辛敖又问隋离:“吃不吃?”
隋离:“……”
这对“父女”,一个赛一个没心没肺。
乌晶晶小声同辛敖嘀咕道:“他画符好慢。”
辛敖也极为瞧不上:“身无二两肉,风一吹就倒,自然画得慢。”
乌晶晶懒懒打了个呵欠:“还要画上多久啊……”
“叫你哥哥讲故事给你听。”辛敖道。
隋离:“……”
隋离动了动唇:“说女仙飞红一把火烧了半个不周山……”
这一讲就是小半个时辰,辛敖还禁不住在一旁点评道:“这故事新鲜。”
隋离:“……”
因为高台离着有些远,底下人只能隐约听见上面有说话声。
在这般紧张又严肃的场合,打死他们也想不到上头在说什么。
辛规此时终于画完了符。
他一屁股跪坐在符文间,从元楮手中接过匕首,咬咬牙,狠狠心,扯开衣襟,当众划破了胸口,血滴落,流入金器之中。
“规献……献心头血给陛下。”辛规双手奉上,然后眼巴巴地盯住了屏风后的纤细身影。
他知晓那是帝姬。
今日一过,她该知晓他的忠勇了。
那碗血很快被宫人捧到了辛敖跟前。
辛敖问隋离:“这东西当真有用吗?”
问罢,他又觉得奇怪。他都不知道的东西,隋离能知道?
隋离:“有。”
他起身,挡在辛敖身前,抬手将那碗血打飞进了痰盂之中。
“人人的血都一样的效用,更不必取心头血。其本质不过是借血光的煞,来压住阴煞。”隋离道。
辛敖一笑:“哈,寡人还以为这种时候,应当是用那越纯净的血才好呢。”
“阴煞之物,并不受纯净之物的克制。越是凶煞之人的血液,便越有克制之效。”隋离顿了下,方才道:“既是如此,用自己人的血就是了,又何必用外人的?”
乌晶晶大为赞同,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谁知晓他的血是脏的还是臭的呢?”
乌晶晶话音甫一落下,便见隋离自己取出一袖中剑,抵住了手腕。
乌晶晶“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自己在袖中剑上撞了下。
她的指尖立时便流出了血。
隋离眉心一皱,辛敖也变了点脸色。
偏她浑然不觉,还道:“快接,快接!莫掉在案上浪费了。”
辛敖忙歪着头去接。
隋离:“……”
隋离:“够了。”
他一把掐住了乌晶晶的手指。
辛敖本来还不大高兴,他舔了下唇,哈哈笑道:“你幼时吃不够奶,入夜抱着我的腿咬我的肉。你那牙,还不如豆子大呢,啃得痒痒的。有一回寡人有些受不了,就把手划个口子让你吸。后来叫军师看见了,还对着寡人好一顿说教……今日帝姬也算是报了寡人当日以血养育之恩了。”
辛敖说着还觉得美滋滋了起来。
隋离:“…………”
辛敖又指着隋离道:“辛离要为寡人献血,寡人心下也是很快慰的。到底没白养了你们两个!只是如今你们长大了,倒也不好再抱起来亲了。”
他同隋离道:“你也莫苦着脸,你总是这里也病那里也痛的,帝姬是怕你一刀子下去,明个儿就去见阎王了。这是疼惜你呢。咱们帝姬是个好帝姬。”
说罢,辛敖还是没忍住,用粗粝的,带着厚茧的手指掐住乌晶晶的面颊,狠狠搓了两下。
隋离胸中的不快,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他垂眸,掏出帕子给乌晶晶擦了擦手,道:“嗯,我知晓她疼惜我。”
乌晶晶被一个捉住了手,被另一个掐住了脸。她张张嘴,唔唔啊啊没能说得出来。
只好气鼓鼓地盯住了他们俩。
她不是做了好事么?不是在夸她么?还抓着她做什么?
高台之下的众人因隔着远,又有屏风阻绝视线,他们只瞧得见身影攒动,但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纷纷伸长了脖子。
这当真有效么?
陛下的“病”能治好?
楚侯父子是全然不怀疑的。
楚侯捂住了辛规的胸口,还低声同他说呢:“且再忍一忍,今日忍过去,你便如乘青云了。”
就在众人等得都觉得腿麻的时候,屏风后终于传来了太初皇帝冰冷的,洪亮的,一如往昔般威严可怖的声音:“寡人饮过之后,心下清明了许多。”
众人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极门……无极门当真这样厉害?!
“且观后效罢。”辛敖又道。
不错,还要往后看看才知道呢……
众人一激灵。
元楮目光闪烁地看了看这位皇帝。
并不是那样好糊弄的啊。
楚侯与纪侯是从何处生起来的勇气,认定了自己比太初皇帝更厉害,将来必然能篡位成功的?
仪式到此就结束了。
众人先恭送着太初皇帝一行人离开,而后他们才各自散去。
清凝没有急着走,她步子一转,道:“我有话要同元先生说。”
薛公也不拦她,道:“去罢。”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清凝的背影,眼底生出了点点亮光。
只越姬心思一早不在这里了。
她盯住了乌晶晶的背影。
年岁渐长,帝姬便越是像极了元妃。
她就是元妃的孩子吧?
我要如何才能同她相认?如何才能叫她知晓,她与太初皇帝有着血海深仇?
那厢清凝走到了元楮的身前。
她露出笑容,道:“我知晓元先生要什么,可否请元先生也帮帮我呢?”
元楮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清姬一向如此傲慢吗?”
清凝心下一颤,忙也收住了笑容。
她傲慢吗?
元楮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好像对她极为包容一般。元楮又问:“你要我帮你什么?且先说来听听。”
有两桩事。
可方才元楮提及她的傲慢,她便不敢一下全说出来了。万一触怒了这人,之后还会多出麻烦。她只要不惹着他,他就能为她所用。
这两桩事,一则,治隋离道君的病体;二则,杀了乌晶晶。
清凝纠结片刻。
她道:“能替我杀了那位帝姬吗?”她顿了下,接着道:“元先生的图谋里,这位身有金光的帝姬本来也是一大阻碍不是吗?如果没有了她。陛下自然就会更依仗无极门。而不是去依仗那虚无缥缈的金光。”
……
另一厢,楚侯扶着儿子回到了府中。
他们前脚方才进门,后脚皇帝的赏赐就到了。
楚侯心下一喜。
先让辛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再让他恢复如初。这威力果然大!
此时内侍抬脸,冲着楚侯父子笑吟吟道:“陛下的意思呢,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还请辛规公子再多流两碗血出来,好叫奴婢带回去。”
脸色苍白的辛规听见这句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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