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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不闻的世界(2 / 2)

【往事百语】5个月前 作者: 周远廉

其实,人们不但小看眼耳见闻的作用,即使用眼睛看了,用耳朵听了,用嘴巴说了,也不见得会看、会听、会说呢!

佛光山的大佛城,中外驰名,每天到这里来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也曾经有人看到大佛城的佛像都是用水泥塑的,不禁批评说:“这是水泥文化,没有什么价值!”这样说话,姑且不论他的心态如何,但是我在佛光山二十余年来,只看到佛陀圣像,而没有看到水泥文化,为什么有些人只看到水泥,而没有看到佛陀呢?原来,只是“观看”还是不够,我们要进一步做到“洞察”、“善观”、“善听”。

我的外婆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十七岁就开始持斋念佛,为人慈悲和蔼,但是她的几个孙儿孙女都在三四岁时就夭折了,她从来不曾悲痛地啼哭诉苦,邻居的闲言闲语,她也从不在意。难道她没有感情吗?不疼爱孙子吗?都不是的,因为学佛已久的她,洞悉世事,了知生死一如,业报昭然,故能坦然面对横逆,而无所愤恨无明。

我初来台湾时,寺庙不肯收留外省人挂单,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外漂泊流浪,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却因而更能领悟“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的妙意,所以心中仍然洋溢着一片幸福。后来我走入社会弘法时,屡遭迫害讥谤,我也未尝以为忧苦,因为苦难正是我的逆增上缘。苦难虽然存在现实生活中,但是如果能够设法克服,就更能体会到快乐的真谛。只有辛勤耕耘之后所收获的果实,才特别香甜,所以我一直觉得人生很快乐。

我在弘法时期曾经有一次得了重感冒,喉咙无法发声,我并不着急,心里想着:“做个哑巴也很好,哑巴是世界上最不会造口业的人。”又有一次,染患恶性关节炎,医师宣布要将双腿锯断,自忖:“行动不便,正好可以读书写作。”心中倒也安然。

尽管目睹世事纷纭,如果我们能将森罗万象汇归佛法,就可以做到观人自在、观事自在、观物自在、观境自在、观理自在、观心自在,一切就会无有挂碍,无有恐怖,无有颠倒,当下我们自己即是“观自在菩萨”,又何须向外寻觅?

听闻亦然。只是“谛听”还未臻善美,我们要进一步“善听”,将坏的听成好的,将邪的听成正的。时常有人问我:“你是如何将佛法融会于生活之中?”其实,我都是在衣食住行、人我世事中学习佛法。甚至我从不会教书的老师那里学会教书。因为,过去的佛学院不讲究教授法,我每次在课堂上,都很留心老师的授课方式,我一面听讲,一面想象:“如果是我的话,我要怎么去解说呢?”久而久之,自能将佛法融入心海。此外,我平日无论是听经闻法,或是说教开示,都能依照佛陀“四依止”的教示——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依了义不依不了义——来领悟经文言说,故能消化吸收,去芜存菁,世上的一切一切,都能成为自己的宝藏。

我的弟子们常常说:我是处理人事问题的高手,什么疑难杂症到了我的面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固然是因为我能耐心倾听徒众的困难,细心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最重要的还是我尽量做到“兼听”。我不以一家之言来下结语,我也不以一时的好坏来论成败。我想:一个人若能完全做到“谛听”、“善听”、“兼听”,也就庶几无过了!

我离家四十载后,返回故里,路皆不识;有时出外仅仅半个月,回到佛光山,也觉得有了改变。因缘聚散,人事无常,眼见耳闻都是缘起性空,因为缘起的有,自性的空,法无定法,实相无相。在一次座谈会中,有人曾经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佛光山像什么样子?”有人说:像五指的形状;有人说:像兰花瓣的形状;有人说:传统式的寺院;更有人说:现代化的道场……我觉得这些答案都对,但也都不对。我当初创建佛光山时,心中并没有成规,只是随顺因缘。所以佛光山建有各种殿宇客堂,也创办了各种佛教事业。我想:就是因为佛光山没有定样,所以才能拥有多彩多姿的风貌吧!也曾有徒众埋怨:山上最近工程不断,不复过去的宁静。我却只看到建设的进步,没有听到嘈杂的音声。因此,我始终觉得佛光山的宁静祥和,先后一如。

我自佛光山隐退住持一职以来,各处讲经的邀约纷至沓来,各国来访的信徒也络绎不绝,再加上课徒教众,日子可说是在分秒必争中度过,但是我的心境却愈趋空灵。虽然有许多不同的人和事环绕在身边,我一面言谈,一面办事,也照样可以浏览窗景,润稿撰文,思维演说纲目,计划佛教发展,因为我的心中既没有人,也没有事。

我常常一觉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好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别人都说我太忙碌,要我多休息,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忙,因为我将身心六根都完全投入佛法里,所以一切的荣辱、得失、有无、来去、饱饿、早晚,都不去计较执著了。

海伦·凯勒眼盲心不盲,而能成为伟大的教育家;贝多芬耳聋心不聋,而能创造出悦人的音乐;德山宣鉴因龙潭崇信熄灭灯火,而能明心见性;五千菩萨因维摩居士的默然无语,而得无生法忍。我自愧德薄慧浅,不能有如许成就,但是我由衷感谢佛教让我认识了无声无相无言的妙谛,使我终日为众生服务,而生活在“苦不感到苦,忙不觉得忙”的禅悦里。禅者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不求圣解。”如果当下能如此生活,也就是我们不见不闻的世界了。

(一九九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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