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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的目光从阿俏面上扫过的那一瞬间, 阿俏能觉出这男人眼里多少透着些释然。可是这份感情稍纵即逝,沈谦的视线在她这里没有分毫停留, 仿佛完全不认得她这人一般。
紧接着,沈谦微微垂头, 重新将礼帽扣上,由他身后那几名随从簇拥着,缓缓迈入刚才出事的明厅。帽檐遮住了沈谦大半边面孔,紧接着他从阿俏身边不足两步的地方走过往厅内过去, 两人错身而过, 没有丁点儿交集。
阿俏像是一尊石像, 没动也没说话, 只立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后一低头, 伸手去正了正发上戴着的那枚玳瑁发夹, 若无其事地从明厅里走出去,像每个劫后余生的普通人一样, 到外面来呼吸一阵新鲜空气。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略有些酸楚。
她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 刚才那男人故意表现出压根儿不认识她的模样,令她立刻记起当初在惠山上那次,沈谦将她手里提着的公文包一夺,将她一推,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分头走……”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男人, 终究是与危险相伴的。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男人似乎依旧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贴心地嘱咐。因为是他的事,所以他不愿牵累了她。
阿俏立在大厅外,春日的风拂在她面上,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太湖的涛声,远远地可以望见春日暖阳下那一大片粼粼的波光。
她默默地想,或许不被连累的确会是件好事,可是她的心境早已变化了。早年间她还想着辟易远避,如今她却只想,在危险来临之际,能站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起面对。
她不善智计,也无过人的长处,纵使真的站在一处,她也不晓得到底该如何帮助男人;更有甚者,她其实也并不是不怕死……
她只有这胸腔里的一腔柔情、一口热气。
阿俏回到自家展位附近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阮清瑶与赵立人的对话。
阮清瑶的关切令阿俏倍感温暖,人,算不得什么复杂的动物,付出了亲情也自然而然地会有回报。
这时候参展的诸多商户已经纷纷自发地围在一起商量对策。刚才发生的危险叫人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然而也足够让人们总结教训了。
“展位确实不能像先前那样排列了,万一再出个什么事儿,大家伙儿散都没法儿散开!”
“确实如此,我们最好在厅里多留几个出口,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入口开阔,出口只有窄窄一处。”
旁人纷纷点头。
赵立人想了想又开口:“即便如此,最好还是能照顾到厅里所有的商家,不要令哪一家被冷落了。依我之见,我们再请人在门口看着,计算入内的人数,一旦短时间内进来的人过多,就请人在门口分流,要么让人在门口等一阵,要么请他们去旁的展区,这样可好?”
赵立人做惯了会长和中人,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说出来的话,极有分量。旁人纷纷应和。
“最好也将我们这里发生的问题通知主办方,请别的展区在这方面也多加注意。别我们分流了人到别处,别处又发生同样的问题。”赵立人又想到这一点,大家纷纷应是,便推举了赵立人出面,去与主办方交涉,提请其他七个展区的关注。
到了下午,上海市府经济署的署长文仲鸣由赵立人陪同着,前来看望众商户。
文仲鸣过来慰问的时候,这里的商户已经将展区重新归置妥当,地面也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对于这些商户而言,损失了一点点货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人没事,就完全没有大碍。
因此文仲鸣过来的时候,人们的情绪都很高涨。这里的都是商家,也不乏一些常年住在山里的小门小户之人,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见过文仲鸣这样的高官,一见之下,都很激动。
然而阿俏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得到,文仲鸣郑重其事地过来,甚至与每一家参展的商户握手交谈,问长问短,言语里尽是慰问,恐怕是刻意过来安抚人心的。
刚才沈谦出现,阿俏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此刻再回想,这事儿就越发显得蹊跷:怎么会那么巧,有那么多人捡了同一时间涌向同一间展厅,还有那传说中的派发礼金的铺子……只要将这些事实都摆在一处细想,阿俏就觉这事儿绝不是什么巧合。
恐怕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想要让这“万国博览会”出点儿什么岔子。
刚才的事儿,所幸大家反应迅速,赶紧将通道打开,又有人在旁边维持秩序,因此只有两三个人受了轻伤,可若是真出了人命,商户们定然不敢在这里继续参展,而且这博览会的名声也会就此坏了。
即便如此,这件事情一出,旁人先不提,这一出展区里的商户多半心里已经打起了小鼓。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仲鸣才亲自过来,一一与众人见面,言语安抚鼓励,希望能稳定人心。毕竟博览会的日程已经过半,只要再撑两天,博览会就能“圆满”闭幕了。
少时文仲鸣过来阿俏的展位,见到阿俏,免不了一怔。
赵立人在旁介绍了,说是省城“五福酱园”的阮小姐。文仲鸣吃惊地看着桌面上酱园地各项出产,再抬头,见阿俏调皮地向他笑笑。
文仲鸣再低头,见到阿俏剖出的那薄如蝉翼的鱼脍,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墨绿色的桑叶叶片上,文仲鸣赶紧点点头,大赞一句:“不愧是阮家出来的小姐。”接着便代问阮家人好。
阮清瑶在阿俏身旁立着,她不问阮家家事,因此也不知道父母甚至因为这位“文署长”闹过矛盾。这会儿她只能扭头望着阿俏,接不上话。
阿俏点点头,大声回答文仲鸣,说她父母都好。文仲鸣听了,点点头,当即绝口不再过问宁淑的情形了。
赵立人在一旁凑趣,特地告诉文仲鸣,早先是阿俏发现不对,然后赶紧通知众人,及时改变厅中展位的格局,这才顺利打开了通道,免除了一场灾祸。
文仲鸣听了,大为感动,甚至向阿俏略略躬身,大声称谢:“阮小姐果然见事果断,智勇双全,若是没有你……”
阿俏微红了脸,连连摇手,说:“没什么,这真没什么,当时也是大家提醒我,厅里的人进来得太多了,我才想到那些的……我只是尽到本分而已,文叔叔不必谢我什么。”
待文仲鸣走了,阮清瑶睁大了眼,惊讶地道:“你叫他文叔叔?”
阿俏点点头说:“是娘的老同学。”
阮清瑶“哦”了一声,过了半晌,颇为认真地评价道:“看起来比我们爹要好不少!”
文仲鸣年纪略轻,经济署长的职位也比阮茂学一个小文员好了不知道多少。
阿俏白她一眼,说:“回头让爹晓得你这样埋汰他,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
阮清瑶吐吐舌头,姐妹两人都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如今阮茂学宁淑夫妻之间关系微妙,当下她不敢再说什么。
文仲鸣走后,展厅里的商户们得了这一番慰问与鼓励,兴致正高,纷纷摩拳擦掌地要利用剩下的两天半时间,将自家的产品再多推介一些。
阿俏则在心里默默祷祝,盼着剩下的两天半能顺顺利利地过去,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沈谦当面见到她,也不愿意与她相认,对方必定有自己的主张安排。她尊重对方的选择,便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整整一个下午,她都绝足不出,只管待在自己所在的展厅里。
阮清瑶却大摇大摆地又到各处去转了一圈,遇见几个洋人,还曾被盛情相邀,用她那蹩脚的洋文充当了一回通译,被热情的商户塞了好些货品在手里,算是谢礼。
阮清瑶得意洋洋地回来,将手里的东西都给阿俏看过,然后笑着对阿俏说:“你可知道,士安那间铺子也过来参展了?”
阿俏装作不在意:“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阮清瑶多少知道阿俏与沈谦的关系非比寻常,对于两人分别来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彼此丝毫没曾通气的事儿,赶到十分纳闷。
“不知道!”
阿俏冷静地说。
“士安那间铺子你也该听说过的,主营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兼营家常瓷器。他那间铺子出售的物件儿,洋人格外感兴趣,都围在那里问呢!”
阮清瑶故意要逗起妹妹的兴趣:“你怎么也不到他那里去看一看?”
阿俏强笑,随手拿过一段她事先去了骨的鱼脊肉,提了她的厨刀,作势要递给阮清瑶,说:“姐,那要不你代我剖这鱼脍呗?”
阮清瑶登时一扁嘴,说:“人家就是跟你说了玩儿的,犯不着这样吧!”
她接着小声嘟哝:“装吧,你俩就继续装吧!看你们往后还能装多久!”她就不明白了,若是妹妹与沈谦真的贴心合意,为何又始终遮遮掩掩的,难道两人真的觉得家世地位差得太远,因此只想做一对将真情掩在地下的秘密鸳鸯么?
阿俏原本提了厨刀,已经开始准备剖鱼脍,忽然觉得不对,手中的厚背大刀一放,已经抬起头,朝展厅中的人群望去。
“怎么了?”阮清瑶终于察觉妹妹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