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玉娘是姚氏女,您娶了她,有姚家照应,兴许过不久就能出去。”
李恒凤眸张开,看着房梁上银白的蛛网,嘴角翘了一下,“我怕她生气。”
张鸿呆了一呆,“谁?”
李恒沉默。
张鸿抓了抓头发:“殿下,您有意中人了?”
李恒抬眸。
意中人?
不,不止是意中人,他有个妻子。
张鸿叹口气,小声劝:“殿下,您现在的处境,应该娶玉娘,而不是别人……等出去了,您可以把意中人接到身边,现在玉娘是您最好的选择。”
李恒明白这个道理。
阿娘为他挑选的妻子是姚玉娘,他自己也觉得姚玉娘最合适,现在他落难了,姚玉娘还愿意嫁给他,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正如张鸿所说,他可以等脱困后再娶一个。
世家子弟皆是如此,十几岁起身边就有侍女,长大了,娶一个门当户对、端庄贤淑的妻子,再按心意和喜好去纳美妾。他父皇宠爱崔贵妃多年,宫中亦有其他妃嫔。
他也可以这么做。
可是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么做了,她会生气。
李恒思考许久,仍然摇头。
张鸿这下可以说是惊骇了:“殿下怕意中人生气,所以不想娶玉娘?殿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儿女情长了……”
李恒以前最不屑张鸿、沈承志他们流连风月,有一次他们陪小娘子郊游,误了时辰,他毫不留情地罚他们跑了整整一下午。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恒道:“三郎,我有我的考虑。信我已经烧了,玉娘拿来的东西你帮我还回去,不要说其他的。”
张鸿无奈,长叹一声,“殿下既然决定了,那我不多说什么了。”
他不能多待,带着匣子走了。
李恒吹灭烛火,躺下,阖上双眸,沉入梦境。
梦里,他看到狭小的宫室里多了一对龙凤喜烛,宫女在桌案上摆满果盘,院门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殿中省太监引领着一队人马走过来,宫女簇拥着一辆婚车。
李恒躺在床上,几个太监抬起他,走到院子里。
婚车停在门槛外,宫女上前掀开帘子,一道纤瘦的身影在搀扶中迈进门槛,头戴花钗,身着青色翟衣礼服,手中以金缕罗扇遮面,一步一步走到李恒面前。
李恒气息奄奄,未能完成交拜礼,太监抬他回房,宫女把新娘的衣物箱笼搬进来,堆放在墙角,放下合卺酒,陆陆续续退出去,合上房门。
这就是他们的婚礼。
李恒没有理会举着扇子的新娘,闭上眼睡了。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天色昏黑,桌案上的龙凤喜烛灼灼燃烧,一室朦胧烛光。
床脚一团暗影。
李恒看过去。
穿着礼服的新娘侧着身蜷缩成一团,睡在床脚,头上的花钗摘下放在一旁,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卷而翘的浓黑眼睫上闪动着碎光,睡梦中,唇微微嘟着,小巧红润。
她睡得很乖巧。
李恒一声不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喉咙一阵难受,咳嗽几声。
新娘被惊醒,眼睫颤动,杏眼慢慢睁开,正对上李恒审视的目光。
微晃的烛光中,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忽地反应过来,轻轻惊叫一声,脸上红透,手伸到一旁,飞快抓起金缕罗扇,盖到自己脸上,遮得严严实实的。
李恒:……
梦醒了。
屋中一片昏暗。
李恒坐起来,回想梦中情景,他身在囹圄,只能给她一个寒酸的婚礼。
第二天,太监过来宣旨,对李恒道喜:“殿下,皇上要为您指婚了。”
李恒正等着这一天。
他此刻连宫门都出不去,唯有等到皇帝下旨,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那个人。
太监回勤政殿复命,向皇帝禀报:“皇上,八皇子说他现在不良于行,想在婚礼前见一见谢家的小娘子。”
李昌皱眉,准了。
谢家小娘子奉旨入宫,在偏殿等候召见。
镶嵌玻璃的落地大屏风后面,太监抬着李恒入殿,掀开一角帐幔,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娘子。
李恒坐在躺椅上,脸上神情平静,气息微弱,眸底却有暗流涌动,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手紧紧攥着身下毡毯,强迫自己镇定。
他的两道目光越过屏风前的花几,落到谢家小娘子身上。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柳叶眉,细长眼,样貌清秀,举止端庄,面色忐忑。
李恒看着她,心口悸痛突如其来。
不是她,他能感觉得到。
李恒如坠冰窟,呆呆地望着小娘子,心口破了个大洞,无边的荒凉。
她不见了。
他原以为只要耐心等待,她会来到他身边,到那时候,他可以好好弥补她,带她一起离开冷宫……可是现在,她不见了。
事情不会像他梦见的那样发展。
张鸿在宫门前当值。
早上,谢尚书觐见完皇帝,脸色晦暗,脚步沉重。
下午,谢尚书再次奉召去勤政殿,离开时,他脸色缓和了些,脚步也变得轻快几分。
张鸿找在御前担任亲卫的沈承志打听:“谢尚书这是升官了?”
沈承志摇头:“你早晚会知道,我也不瞒你,今天八皇子见了谢家小娘子,写了份陈情书,请皇上收回赐婚旨意,一年后再指婚。”
张鸿目瞪口呆。
沈承志小声说:“八皇子提到了崔贵妃,皇上答应了……”
张鸿好半天才回过神。
他担心李恒,借着去冷宫巡查的机会,找到李恒:“殿下,你现在应该谨慎行事,不能触怒皇上……”
崔贵妃是父子俩之间的禁忌,李恒提起崔贵妃,皇帝必定恼怒。李恒明白这一点,所以教李蕴以崔贵妃养女的身份博得怜惜,自己却从不提崔贵妃。
“已经这样了,何妨冒一次险。”
李恒轻描淡写地道,抬头看着张鸿。
“三郎,我有件事托付你。”
张鸿道:“殿下吩咐。”
李恒双眉紧皱,沉吟片刻,摇摇头,“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安州那边事关重大,现在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他不能轻举妄动。
安州。
谢六爷下了船,先去拜访谢嘉琅的老师,又到文家走了一趟,送了些土产,接着去天香鸭铺子转一圈,看看账,勉励犒劳伙计。
安州有几处渡口,运南货的大船停泊在城南。
谢六爷和同行的朋友一起去城南,和之前约好的客商会面,客商领着谢六爷几人上船,道:“这次的南货可都是漂洋过海的稀世奇珍,诸位,不是我自夸,我长这么大,这批货物我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众人都笑,知道他这是想要高价。
“甭管你是什么稀世奇珍,等我们看过了才知道。”
“那是自然。”
客商带着他们去货仓,让伙计打开一只箱笼,众人见了,一时间眼花缭乱,箱中是一些珠宝器物,算不上稀世奇珍,但造型独特,工艺精细,确实稀罕,应该是大食、天竺那边胡商的货物。
眼下北边通往西域的商路已经断绝很多年了,大食那边的货物只能走海路运至大晋。
众人赞叹不已。
是夜,客商订了一桌酒宴,让送到船上,众人在船上吃酒,商量价钱,定好各自想要的货物。
夜半时分,渡口附近的人家睡梦中被奇怪的声响惊醒,披衣起身,推开窗。
宽阔的江面上,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夜穹红彤彤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