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狐叹道,“姑娘当真这么觉得吗?昨日之梦,是否还记得?”
那是三个姑娘的死亡!夜昙努力说服自己是梦,如今被点破不免心乱如麻,仍强撑道:“你休想蛊惑我!”
赤狐道:“若是我告诉姑娘,我也有不明之事,姑娘是否也愿意帮我?只要你帮我,我便可送你出去,也送她们都出去。”
萝青、夭采和时闻竹,都是心有郁结的可怜女子,赤狐与她们缘分深厚,是否也同样…也曾是个可怜兽女?
不忍再想自己旁观的、经历的、被波及的痛苦。
夜昙犹豫许久,终究心软了一瞬。
“你的痛楚心结是什么,告诉我,我把你骂醒。”
赤狐吃吃作笑,“我元神受过重伤,感知薄弱。特别是痛楚。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可能就像姑娘所处的地方,是一团迷雾,一团乱麻。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现在想让姑娘帮我的,并非心结。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不消半柱香,姑娘便会明白。到时,请给我这个答案。”
迷雾结束,夜昙拐着脚爬起,继续奔向皞帝的寝宫。
晚风在耳边呼啸,赤狐的问题在夜昙脑海中呼啸。
若一切只是徒劳,你又该如何呢?
若一切只是徒劳,是你改变不了的过去呢?
夜昙只觉心都在颤抖。推开无人把守的宫门,皞帝于正中央端坐,肃穆而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烛火跳动,暖黄烛光下,他的唇色依然泛白。衣着却是纯黑。
宫内没有任何侍卫。大监立于一旁,手握圣旨同样面无表情。
夜昙盯着这团迷雾。她名义上的曾叔公。这六日与他说话最多的、相处最多的,就是第一日。之后,成为两道影子。
“寡人等你很久。”皞帝并不意外她会突然前来,鸦羽睫毛在眼睑扫出灰光,削薄的唇吝啬于多吐露一个字。
夜昙:“陛下怎知我会来?”
“即便不来,寡人也会去找你。”
皞帝不耐地挥手,大监得令,展开圣旨,尖嗓读道:
“奉天承运,皞帝敕曰:现已查明,谨王所献绣女连霏,实为有苏氏九尾狐妖,瞒天过海暗潜入宫,包藏祸心。着其废去云夫人封号、押入暗狱,三日后处以斩刑。钦此——”
果然,不消半柱香,夜昙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所托身的云夫人,便是那只赤狐。这里,是她的幻梦,也便是她之前的人生碎镜!
夜昙盯着这恢复高高在上的君主。“陛下观星之夜曾经与我说过一个故事。我问过两句‘凭什么’,陛下是否还记得?’
皞帝不动如山,手指在衣角摩挲。
夜昙推开大监,丢了圣旨在脚下踩住。
“你说因为天象和母亲去世,自己被关在藏书馆中十五年。我问,凭什么?”
“你又说天象一夕更改,结果倒转。我问,凭什么?”
“凭什么天象可以决定一切,又凭什么决定一切的天象可以随口更改?”
夜昙冷笑:“我现在想问陛下。凭什么说我包藏祸心?凭什么狐妖就得死?我做过什么危害人族的事吗?我做绣女的时候有做过,还是做云夫人的时候有做过?潜入这宫廷何时是我所想?不是您的国师说,我这狐妖就是您的命定之人,我才作为贡品被呈上来吗?要斩也该斩那国师,或者斩了被狐妖‘蛊惑’的你自己!”
大监厉声要来拦她:“放肆!天象王权,岂容你这妖孽玷污!”
夜昙狠厉瞪眼,把他吓退!
她抬手一看,依旧施不出法术,不觉道:“凭什么说我是狐妖?”
现在这副身子又与人族有何区别!
皞帝摁住眉骨,竟回复她道:“观星之夜我也说过,人兽二族结界化去后,在人界的兽族法力会慢慢恢复。你不用再试,自当是还未到时候。寡人正是要趁你没有恢复之时斩杀于你。”
大监震惊转头:“陛下,您…”
皞帝制止他,续道:“人兽交好是为大计,即使人兽已然交好,人族的皇宫,也绝不可能拥有一位身携迷魂的狐狸变得后宫之主。这会是人族的奇耻大辱。我身为人族君主,必要将这桩丑闻消弭。也必要保住这座皇位不受任何人诟病。”
…今日同夫人说这些,是为了临去兽界之前的约定。我说过,会将我的过去全部告知于你。
…昨日天界已派仙君下界,将人兽二族的结界化去,结为相好之桥。在人界的兽族,法力会慢慢恢复。我与谨王也已与兽王商定互通有无。从此,再也不会有兽族在人界受伤了,人族在兽界亦是如此。
…我…与师父游历期间,曾误食过许多植株果。有了些体质抵挡,因此,不受迷魂术法的袭扰。夫人是否明白?
…我,更不愿信世人的偏见。譬如…生来就只会使媚术、骗术的…一些兽族。我想我亲眼看到的,比道听途说的,要真切的多。
观星夜誓犹在耳,夜昙想要冷笑。
“原来你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稳住我,稳住有苏连霏。让我信了你的坦诚,你的真心…”
可胸口却像被撕开一般,刀刀割入,刀刀流血。这是云夫人的身体,不是夜昙,夜昙却也想要涌出些泪花,不是为疼,而是为气!
有苏连霏是这样死的!有苏连霏被杀前还在为这个冰冷假面的人帝伤心难过!
夜昙被迫痛得弯腰,咬牙全满是怨恨地全盘清澈了心:“所以你对我有求必应,也是为了稳住我?”
皞帝沉沉看她:“是。”
“你把新雉弄哪去了?”
“杀了。不会再有倚云阁,也不必再有这样的侍女。”
“牌匾也是你故意卸的?”
“是。寡人即将选秀,以扩充后宫遮盖天象误判。佳丽三千,都将是寡人的命定之人。独独你这狐妖,不会是。那瑰丽阁楼,要留给寡人未来的皇后使用。”
“你可真是个妥帖的帝王。”夜昙步步靠近,满头是虚汗,“比先皇差不到哪去。”
皞帝顿一顿,竟微笑抬头,与她对视:“多谢。寡人会秉持此身,拉拢兽界,有生之年带领人族傲立四界。”
夜昙:你做梦!
她侧身看大监,找到他头上束帽的横钗所在。最后问道:“为何要让二王回城,为何要把阿沅许给阿旸?”
皞帝句句简洁,又字字分明:
“朝堂制衡。谨王可以让朝臣们上奏弹劾,留我喘息,福王则用来施以恩惠。丞相一家与国师不睦,又手握重权。丞相之女嫁与福王之子,国师会以天煞孤星星象限制丞相,寡人可由此削弱丞相权柄,再由丞相人政改星象控朝的现状。如此,夫人在下狱前可还有要问的?”
全都是算计,没有一分真心。他平日清寡少语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这样一副很相匹配的冰冷心肠。的确是天降的紫微星,生来的帝王心术!夜昙只为这傻狐狸不值,可心头巨痛压得她又不得不想起其他——
也许那三个姑娘的确是死了,那陈公子的两幅面孔与面前的人帝重合…时闻竹师父捅进的尖刀和他的帝王心术又有何区别!他就是那出卖亲情的萝父,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什么利益,为自己做的事毫无愧疚!
小时候,夜昙时常想,若是母亲没有生育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她怎么能看着阿沅一步步走向芳华早逝的结局,如果有机会,她会让那个小姑娘不要成为皇后,踏入被地脉紫芝降世于腹中的宿命。
而她早亡的宿命,却只是作了眼前这人的一颗棋子!
若一切只是徒劳,你又该如何呢?
…若一切只是徒劳,是你改变不了的过去呢?
夜昙一时竟分不清,是这傻狐狸的身子在痛,还是自己的元神在痛。她像时闻竹一般,弯腰,像快死了,匍匐在地上。
有根温热的手指悬停在她的头上,然后移开。
夜昙滚出颗眼泪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的答案了。”
“我救不了她们。也救不了你。那我该如何呢?”
夜昙和嘲风,是同样的人。辛苦救人却徒劳、想救的人早无生机,该做何解?
自然是先快意恩仇。
夜昙突然发难,由地上弹起,伸手将大监头上尖利的横钗拔下,刺进了皞帝的心窝!
大监尖叫道:“来人,来人,刺驾——”
夜昙舔舔嘴唇。
“之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些劳什子天象。我想说。”
“你不配和有琴相提并论。”
“不管双星调换是真是假,如果你是生来的天煞孤星,那么你活该被关十五年。如果你是生来的紫薇帝星,那你活该被错关十五年。你应该永世被禁锢在藏书阁中,再到这皇城中。到老,到死,到你的百年,你的千年,你的永生永世。”
皞帝连被刺杀都没有太多波澜的眼睛,终于漾出一点波纹。
他握住了夜昙的手。生平第一次那么用力。她在向里刺,他…只是握住她。
他笑了笑。答: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