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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赛第二轮,重庆展望依然是主场,又是一场得势不得分的比赛,水银泻地般的进攻让来访的客队几乎喘不过气,可全场二十八次射门,却没有一次能敲开对手的大门……当主裁判鸣响终场哨音时,为了全取三分而拼杀了整整九十分钟的展望队员们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羸弱的对手趾高气昂地离开体育场。武汉风雅确实有资格昂起他们的头,就在比赛临近结束时,他们下半场唯一的一次射门就轻松地把皮球踢进了空门——展望守门员和后卫之间的配合出现了致命的失误,压根就不知道身后缀着一名风雅前锋的展望后卫愚蠢地把皮球踢给守门员,那个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风雅外援立刻追上去,抢在一脸张皇的守门员之前截下皮球,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浪费,就轻轻地把皮球磕进了网窝……
几十个武汉球迷的欢呼在一片寂静的体育场里显得是如此渺小,却又是如此的刺耳,要不是在那块看台两边通道上站着不少身穿绿军装的武警,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重庆球迷们大概立刻就会把这些得意忘形的家伙撕成碎片!就是这样,几个塑料矿泉水瓶子和几块捏成团的报纸还是砸在那些跳起脚欢呼的武汉人身上。
严阵以待的武警立刻便用眼神和身体制止了这场小小的骚乱。
愤怒的荷兰人马诺甚至就没去参加赛后的新闻发布会。都是该死的俱乐部,非得教他把那个二十四号派上场去,还说什么这是合同里约定的,俱乐部要保证他一个赛季里至少要出场多少多少次。他现在还记得总经理王兴泰陪着笑脸对他说的那些话:“哪怕是垃圾时间里让他踢几分钟亮亮相哩,好歹也算是参加比赛了……”
*了脸的马诺把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欧阳东头上。天啊,这可太冤枉了,咱们的东子在这场比赛里统共才踢了不到六分钟,触摸皮球的机会都还不到三次……
重庆的各大媒体都为这个最后时刻的失球惋惜。展望踢了一场华丽流畅的比赛,却无法阻止对手摘取三分,要是那个后卫不犯下那个低级错误,要是展望能把施加给对手的压力保持到终场,一场平局绝对不会是奢望。谁都看得出,最后那几分钟里风雅的防线都快要崩溃了,可马诺一次不知所谓的换人却彻底葬送了这场比赛。他换上欧阳东到底是为了什么?各大报纸不约而同地提出这个问题,难道他不知道欧阳东的防守有多么糟糕么?要是欧阳东能在边前卫这位置上表现出他的水平,他还会被国家队剔除掉么?就在联赛开始前,国家队为了备战而搞了一次飞行集训,集训的名单里就没有欧阳东的名字啊。这难道还不能说明点问题?
“让一匹骏马套上耕具去犁田,还有比这更滑稽可笑的事情吗?”日报社那位素来和欧阳东交好的记者在自己的文章里嘲笑着马诺,“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都会被放在板凳上看比赛,我们简直就不知道该对这位荷兰人说些什么,这和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或者他该去看看欧阳东以前比赛的录象,或者他该去问问那些展望队员们的看法……”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记者还提出一个刻薄的小问题。“两轮比赛,排名垫底不说,积分居然是可笑且又可悲的‘零’,我们不禁要问,马诺和重庆展望的蜜月,还有几天?”
这篇文章自然也落在马诺眼里。出于对自己将来的担忧和考虑,马诺的年青翻译几乎是一字不差地把文章的内容都告诉了他。荷兰人的愤怒瞬间就燃烧到顶点。
Shit!Shit!Damnit!
马诺一遍又一遍地在肚子里诅咒着该死的二十四号。就是这个身价高得离谱却又不会防守的左边前卫,让对手在比赛临近结束时还连续获得了两三次进攻机会,守门员和后卫之间配合的失误,论说上起因,这个二十四号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他接二连三地被对手轻松突破,武汉风雅凭什么能在禁区前沿制造那么多的混乱和险情!要不是他那脚该死的回传,那个倒霉的后卫怎么就会愚蠢到连背后的状况都没搞清楚,便把皮球踢给守门员!
马诺在心里发誓,他再也不会让俱乐部在排兵布阵这事上对他指手画脚了!那个二十四号,永远也别想再站在足球场上踢球——只要他还在主教练这位置上,他就永远别想!
他可不仅仅是在心里这样说说,他还拿出了行动,欧阳东现在连替补队员的蓝背心都穿不上,当队友们在草坪上呼喝奔跑时,他只能坐在场地边喝水边欣赏他们的分组对抗,要不是他身上还担着第三队长的虚衔,大约连拣球这种事也得让他来做吧……
周四,马诺带着他心目中的最强阵容飞去了大连。
欧阳东不在那个“最强阵容”里,他还得呆在重庆。
欧阳东没看大连长风和重庆展望比赛的直播。那个下午,从三点钟开始,他就一直呆在健身房里练力量。空荡荡的大厅里就他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呼呼的喘息,就只有那些器械碰撞时发出的单调声响。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肩膀后面扛着沉重的杠铃,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欧阳东大瞪着两眼,紧紧地抿着嘴唇,一次又一次蹲下,站起来,又蹲下,再站起来……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和脸颊流淌,光溜溜的脊梁上全是湿漉漉的水渍,肩膀头结实的肌肉也因为和杠铃杆不断的摩擦有些发红。每一次蹲下,他都会努力地喘息上好几口,然后才能蓄积起足够的力气站起来……
他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可他还不愿意停下来。他难道就不知道,这样下去说不定他就会受伤么?
他是在用这事来折磨自己,用肉体的煎熬来冲淡内心的惆怅和苦恼,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茫然。自从队伍从昆明回来,自从他发现自己被马诺清除出主力阵容,他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耗费在这里,只要一有空闲,他不是拉着那些不敢推辞的年轻队员去操场上练习防守,就是把自己扔进这空荡荡的健身房。他现在甚至连书也不怎么翻看了,邵文佳电话里为他介绍的一本时下最热门的小说,买来整整半个月了,他却才看了不到十页。
那书的主题,也是描写一个青年男人的彷徨和茫然。
那个男人是在为自己的爱情和友谊经受折磨,为自己的背叛和忠诚接受心灵的审判。书的开始几页就充斥着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还带着一些时代特有的浮躁和轻佻。欧阳东耐着性子看了几页后,就把它扔在床头柜上。他倒不是嫌这书写得不好,而是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几乎连看书和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用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才能让他那几乎快让疲惫折磨到散架的身体恢复些许的活力,而这个时候,深深的倦意往往就会立刻把他淹没……
痛苦来源于认知,来源于思考,来源于没有答案的思考。
不需要思考的日子是多么教人向往啊!
可只要他一睁开眼睛,他就要思考那些事。他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一直隐隐约约埋藏在心底的问题,随着他和展望签下那份酬劳丰厚的新赛季合约,随着他被赶出国家队,随着他在俱乐部里失去允诺中的主力位置,随着媒体的质疑,终于浮出水面,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踢球的?
要是早两年,这个问题他一定立马就能回答上。踢球就是为了生活下去,就是为了保住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城市户口,就是为了使他那操劳大半辈子的舅舅一家人能过上让周围人羡慕的好日子,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就是为了给他那位还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婆和一定会有的儿女一个稳定的家庭……要是能有机会挣下更多的钱,他还希望能在省城买下一套足够宽敞的大房子,能有自己的车子——哪怕就是一辆最低档次的二手面包车也好啊,好好歹歹,他也算是个“有车族”了……
可他现在荷包里揣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却偏偏回答不上这问题了。
我们还记得,就在一年多之前,他也曾经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当他倾尽所有从刘源手里买下省城里聚美花园小区那套房子之后,他也曾茫然了很长时间……他在城里置办下一个无论怎么样都说得过去的家,还有一个收入很不错的工作,他甚至为自己的一生都做下了规划,只期待着它能够按部就班地实现,可就在他物质上收获的同时,他在精神上却迷惘了。这让他在赛场上长时间状态低迷,而这又间接地教陶然队濒临降级的泥潭,让那位兢兢业业的董长江董指导丢掉了饭碗……直到袁仲智的到来,才引领他走出那个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心灵怪圈。
但是袁仲智并没有真正解决“我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他只是用陶然队降级后向冉他们的可能遭遇来呼唤东子,让他从迷茫中走出来……
这一次问题来得更加猛烈而且深沉。它甚至没有给咱们的东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当下在重庆展望俱乐部里的遭际。只要他醒着,它就会充斥着他的头脑,教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恍恍惚惚。
他周围的人都没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当他们这些职业足球运动员的荷包因为职业联赛的兴旺而渐渐鼓胀起来之后,当持续的物质需求被满足之后,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们也会思考这个问题:踢球,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这样做,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从他们日常的生活欧阳东便知道,自己身边的队友们没有找出真正的答案,他们和自己一样迷茫,物质上的极度丰富精神上却无比贫乏,于是,各种各样被外界指责的毛病就应运而生……
他曾经在电话里和自己的好朋友向冉摆谈到这事,向冉也没法给他一个答案。质朴憨厚的向冉甚至奇怪,欧阳东怎么会提出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踢球?他不踢球还能干什么?!他向冉不踢球,拿什么养活他的老婆孩子……
欧阳东又把这问题摆在袁仲智面前。袁仲智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告诉欧阳东,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一千人会给这个问题一千个答案,也许每个答案都是对的,但是或许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是欧阳东想要的答案……
不管怎么样,东子还是很感激他们,至少他们不象别人那样,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他。
欧阳东终于放下了肩头的杠铃,让沉重的杠铃压迫很久的身体陡然间轻松下来,让人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愉快,似乎连浑浊粗重的呼吸也平静下来,疲劳过度之后那种弥漫全身的懒散劲让他觉得无比舒服。他拖着软绵绵的两腿,慢慢地挪到墙边一排椅子上坐下,一面用块大毛巾揩抹着汗津津的额头和胸膛,一面轻轻摇晃着略微有些僵硬的颈项……
“我猜你就在这里。”余中敏手指间夹着一支燃掉一半的烟卷,踱进健身房。“刚才怎么没去看比赛?咱们踢得很精彩,把大连长风逼得都快狗急跳墙了……能在大连长风的主场这样嚣张的队伍可没几支呀……”
欧阳东没有兴致去揣摩余中敏这话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连那些和俱乐部走得近点的记者们都知道,助理教练余中敏对主教练马诺的战术思想一直有意见,对马诺的排兵布阵也颇有微词,这次去大连踢客场,他干脆就请了病假。其实他的心脏一直就有点小毛病,但这并不影响他随队征战,只是他实在不愿意看着马诺那副自以为是的作态,干脆就寻个理由不去受那份窝囊气。
“余指导,您坐。”欧阳东把毛巾握在手里,站起来给余中敏留出个位置,直到余中敏坐下,他才在余中敏的对面那台仰卧推举器边坐下来。“咱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