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五三八停下来,扫视着木舍里,有好几分钟都没继续往下说。她如果一直和林三酒说悄悄话,确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惹眼。
林三酒看着她和旁人搭了几句话,说了些不咸不澹的“啊,希望他们早点抓住进化者”之类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转回来,突兀地接上了最后一句:“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那个意思。”
“噢,”林三酒明白了。
“不,不是,他对男人也没有。”丙五三八赶紧解释道,“恒星说,他好像天生就是这样,对男女情爱无动于衷,哪怕十八九岁了,也从来没有任何……冲动。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性别,虽然他……该有的都有。我问过。”
她自己倒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可是我们普通人,哪有那么大自由,哪有不成家生子的份?不生孩子,家里的活怎么干得完?万一伤了病了,动不了了,谁来照顾?”她叹了口气,说:“所以恒星也不是没试过。他也去见过几个女孩子,试着跟人家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跟我说,‘你吃过鞋吗?树皮呢?就是那种,非要以命相逼的话,也能嚼烂咽下去,但是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抵抗呼救的感觉。’
“他说,‘我不想糟践自己这一辈子,我也不想浪费别人的生命。我就想能够由自己决定我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涉及不影响别人,只作自己的主,这样不行吗?’”
根据丙五三八的讲述,“恒星”后来渐渐形成了一个顽固的认知:进化者就可以自己作自己的主。
理所当然地,他也开始寻找能够成为进化者的可能性——但是对一个有父母要养,日日精力只够湖口,接触不到进化者,甚至连山谷都很少出的普通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用来安慰自己的梦罢了。
恒星后来也终于艰难地咽下了这一个梦,很久都不再提了。
林三酒不知道,当她的飞行器像风一样划过高空时,底下广袤的、沉默的大地上,还有多少无声无息的人,像恒星一样被命运压住了,动弹不得。
除了努力与一日一日从身上碾过的、凉硬硌人的命运共存,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他的父母也过世了……普通人的命不长,没什么奇怪的。”丙五三八低声说,“我们都以为,恒星可以走了,可以去试着变成进化者了,然后……”
她仰起头,看着木舍天花板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一头猪——猪先生——领着一队人走进了我们村庄里。”
丙五三八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令林三酒微微一振;她立刻记下了,要在对方讲完之后,问一问她村子里有没有人养猪。
“恒星其实根本不想来。”
丙五三八说着,声音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好像某种情绪能蔓延在喉咙上,变成声音的增生物。“那头猪……猪先生很客气,没对我们用什么强硬手段,却也根本不接受一个‘不去’的回答。他说外面山谷出现了新副本,普通人出去就是死,为了我们的安全,必须尽早来农场才行。
“我知道恒星为什么不想来。我有一天夜里,找到了猪先生,把事情都说了。”丙五三八忽然捞起被子,将脸埋在了被子里,就连身具进化者耳力的林三酒也必须凑近了,才能听见。“猪先生跟我说了很多……安全,自由,稳定的生活……它说,‘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农场里连男女都是分开的,这方面一切自主。’”
丙五三八抬起头,看着林三酒说:“是我把恒星劝来的。”
因为好几年前,她就没了父母。如果恒星走了,她就要孤零零一个人地进农场了;再说农场那么好,他们又出不了山谷,何苦不让恒星一起来呢?他是她在世上所剩的唯一一个家人了。
“……后来呢?”林三酒问道。“他身为男人,难道也不能自主吗?”
丙五三八重新垂下头,眼睛,鼻子和面孔都是血红的,却没有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说:“……他没有怪我。他说,我也不知情,我只是想为他好。可是我知道,他的一辈子都等于被我毁了。假如他能变成进化者,我知道,他一定会是个好的进化者。
“他利用男人可以追求女人的规则,提出要追求我,我们这才有了重新见面的机会。那时候天气冷,他给我申请了鞋,被子,悄悄嘱咐我,以后尽量不要答应其他男人的追求。”
“为什么?”
“答应了就要睡觉,睡了觉就要生孩子。”丙五三八神色木木的,说:“恒星说,生完孩子又有别人来追求的话,就又要生,这不是跟猪配——”
她勐地刹住了话头,差点咬了舌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惊惧恐慌,无所适从之下,丙五三八的一张脸都变得雪白雪白;刚才谈及恒星时都没有掉泪,此时她眼睛里却闪烁起了水光,嘴唇都在发颤。
林三酒知道,自己的问题不用问了。
“怕什么?”她不由安慰道,“难道我还能去告发你吗?”
丙五三八好不容易才冷静了几分,过了好一会儿,等木舍里人声越来越高之后,小声说:“是……你是进化者,你当然不在乎我说的这些话。我……我就想求你一件事……”
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你能去替我看看吗……‘庚三佰’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