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天性是很难忍住的东西,更何况我当时只是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我感觉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尽了;然而在一个受过教育、又是专业人士的成年人眼里看来,或许我的表现依旧漏洞百出。
中间有一系列的事,其实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偶然例子,以难以解释的原因,在被称为童年的一片迷雾中,亮着零散孤单的光,灯光穿透了时间,映照在我如今的脑海里。
我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似乎发生在我进入家门不久以后。
养父母家有一个小院子,有泥土,有植物的地方,就自然也少不了虫蚁。我很快发现附近不知道哪里有一个蚁窝,蚂蚁会从围墙角落里钻进来;我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忍不住心痒,开始在院子里的隐蔽处,留下一些纸片,纸片上盛着我吃下午茶时存下的点心渣子。
“我说院子里最近怎么这么多蚂蚁,”养父在某一天晚饭后,抖了抖报纸,笑着说:“原来这孩子一直在喂它们!道一,你来。”
我走过去,双手搭在他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些杏仁碎渣?”他笑着问道,眼睛在镜片后闪光。
“蚂蚁有东西吃了,而且还会常常进来玩。”我当时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养父看起来更愉悦了。“观察蚂蚁对你来说,很有趣是吗?噢,好,那爸爸给你买一个蚂蚁农场吧。你可以从蚂蚁的出生开始,一直好好地研究它们……至于那些野生的蚂蚁,可能会对院子里其他的植物造成影响,咱们暂时别让它们来了,好不好?”
他扭头,又对养母说:“道一说不定有点科学天分呢。”
我也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养母。她只有读书时才会戴眼镜;那一刻,她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上,镜片上跳跃着壁炉里的火光。养母黑黑的双眼,从镜片上方笔直地注视着我,专注而严肃,没有一点点愉悦的光。
我怀疑她那时已经猜到了一些,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喂蚂蚁喂到第二周,它们就养成了习惯,总是要来到固定位置——我留下的纸片上——寻找吃食。
那一天,我先留下了点吃的,在蚂蚁彼此沟通,形成了长长的、不停息的队列后,我将强力胶抹在一张纸上,只抹了一半。在没有胶的那半边,我康慨地留下了几块椰子马卡龙。
这将是它们至今为止最丰盛的收获,也是永远搬不回家的收获。
那强力胶是我在地下室找到的,似乎来自某一次的室内装修,效力非常好。被老师称为大力王的蚂蚁们,一步一步地深陷泥潭,长而纤细的触足,一颤一颤地往外抽,抽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摇摆,却始终也没法往前、往后迈出一步。
香甜的椰子马卡龙就在迟尺之遥,在半张干干净净的纸上,逐渐油润了纸面。
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仍然在奔赴而来,一只又一只地被黏在纸上;它们挣扎得很厉害,过了一会儿,我甚至在纸上找到了许多挣断了的细腿和触角。
我该如何描述那时的心情呢?
那是我少有的、满足的时候;我对于蚂蚁们垂死的挣扎着了迷,什么都忘记了,看着半张纸上的蠕动的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满,就好像一个蚂蚁的地狱图卷。如果它们能发出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一个激灵,甚至坐倒在了地上。挂在半空中的,是养父沉沉难看的一张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一个病人爽约了没来。
后面长长的、沉闷的谈心,自然是不提也罢。
当天晚上,一回到家的养母就被拉进了书房里。在书房厚重木门的一里一外,我和养母沉默地听完了养父对于蚂蚁事件的描述;最终令我有点慌张的,是养母近乎平静的声音。
“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不是吗?”她沉缓地说,“三条板凳腿的理论,我不说你也知道。天生的缺陷,幼年的虐待,以及后天的教育和环境……他已经占了两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第三条——”
“你在说什么?”养父有点震惊地打断了她。
我在门外,也同时从心中问了一句——你们知道了什么?
“三条板凳腿,那是针对反社会人格而言的,道一他——”养父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中断了。
我将耳朵贴得更紧了,想要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拿我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开了。
养母站在门后,面容背着光,昏暗暗地看不太清楚。我从没被抓到过现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养母却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
“听我说,”她在我勐然剧烈起来的挣扎中,一边按着我,一边低低地说:“你不知对错,这并非你的过失。但我相信你可以学会分辨对错,知道是非……即便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内疚懊悔,依然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在这里,我会陪你走完每一步。别害怕,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