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说“你怎么老问”,我也从来不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后来选择了养母任教的大学,并不住宿,大学毕业之后,也和以往的二十年一样,每日都回到养母所在的家。我那时听约会过的女孩子们说过,“宫道一最大的不好就是‘妈宝’”。
只有我和养母清楚,那一半是因为我们关系融洽,一半是出于必须。
像勐虎猎豹一类的凶兽,如果是从小养,养对了,它们在没有机会和必需性的情况下,好像也不会非要杀戮吃人不可;我那时也差不多。养母拘束着我,但也保护着我,我对于这一个交换条件,并没有特别不满意。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末日没有到来的话,我是不是会继续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
你知道我所在的世界,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末日的吗?
答桉非常俗气,战争。
一个我不被允许杀狗的世界,以及那世界上亿亿万万的正常人,都被正常人自己给杀死了。你们不让我折磨同学,但是你们可以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一个族群。每一个发动战争的理由,都非常正义,非常悲壮,充满了家国大义,迫不得已。历史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借口不正义,这次也一样。
局部战争维持了好几年,世界大战却只有六个月。
你们不是有规则吗?你们的规则呢?你们的道德呢?我是天生的缺陷,你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说远了。
世界还没彻底终结的时候,养母也还活着。
她虽然不到暮年,但是被战争波及受了伤,失去了一条腿,内脏也留下了穿孔性创伤,好像每一口呼吸,都是拼命挣扎才喘上的气。我想过好几次,要不给她一个痛快的死,可能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好的结局;养母也说,她会考虑考虑,到时告诉我。
“这样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喘息着说,“我只是还舍不下你。”
我们那时依然住在同一栋老宅里。周围街区受了炮弹轰击,大都成了残墟(我忘了告诉你,我把邻居从炮火里拉出来了,因为我觉得我要弥补杀他的狗),但奇迹般地,我们的家还勉强站立着。二楼以上是没法住人了,我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次成为目标了。
我当时还以为,政|府机能的彻底失效,只是我们那一片局部地区的情况。没有救援,没有物资,医院里空空荡荡,电力系统早就被炸成了漆黑。我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药品,发出求救信号,搜集能用来烧火取暖的纸片和树枝……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手下的牺牲品记录依然只有一群蚂蚁,一只狗,以及一段婚姻。
讽刺吗?我这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的双手,比当时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干净得多。
后来还是养母忍不住说,“道一,在你为了求生谋食的情况下,打猎动物是可以的。”
“噢,”
说来也怪,我自诩聪明,却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那人呢?人可以吗?我没见过多少动物,可能早就跑光了。再说,哪有人身上的肉多。”
我当然知道人类社会对于食人的态度,但我要再向养母求证一遍她规则的边界。
“不行,绝对不行。”养母一口否决了我,却忽然犹豫了一下。她好像也想起来了,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了。“除非……你不吃那一口人肉,你就很快会死。那时,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是我所违反的第一条规则。
我之所以把那一场对话记得如此清楚,除了上一句话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场对话结束后的当晚,我进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