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编号的次序对你们没什么意义,是吗?”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排在前头的编号并不比后头的更强?”
“编号的差异代表配置方向不同。”法克说,“如果你说的强是指武器化程度,0206的配置并不高。但这和他能造成的危害是两回事。在我们已知的范围内他能运用的办法有很多。他还掌握了一些我们不了解的技术。”
“那是什么?”
“和高灵带有关。”法克说。
罗彬瀚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懂。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心想不管0206策划过什么,或是掌握了什么,这个无远的叛逃者已经死了。不是大脑封存,而是死亡。他已经从这世界的大舞台上永久性地退幕了。不管今后这宇宙里还有多少灾厄与不幸,都不再和这个死掉的极端分子有关。他甚至还想到也许0206生前所犯下的最后一桩成功的罪行就是杀死了周妤。
“不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黑狗仰头望着他。罗彬瀚不想解释,于是以提问替代了回答。
“你追踪这些死秩派时都发生过什么?”他装作兴致很高地问,“你碰到过非常危险的情况吗?或者见过特别有意思的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法克严肃地说。
“你总不能一点危险都没遇到过吧?”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从来没有谁一嘴巴给你夹走?”
法克并不承认发生过这样的事,可是同样也不承认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他波澜不惊地对罗彬瀚解释,说如果只是一具枢体损坏,那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危险。而在事先收集到足够充分的情报以前,他绝不会贸然地暴露承载微子仪的核心枢体,因此大部分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正常地按照进度走。那并不是危险,也谈不上是成就。就算他的某具枢体被谁一嘴巴夹走了,或是扭掉脑袋挂在楼道里,他只需要再调一具备用枢体补上就成了。真正的危险并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在稳步推进。
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罗彬瀚带来太多的喜悦。不管怎样,如果一颗人头被挂在他公寓的楼道里,他的人生就和“稳”这个字毫无关系。他恳切地要求法克别让这种事情发生,或者干脆在发生时让整个公寓楼里的人统统失忆。
“这个可以解决的。”法克说。
这实在是个典型的法克式回答。罗彬瀚想,法克毫无向他人倾诉自我的欲望。对于死秩残党的追捕不过是公事公办,是按照计划和进度稳步推进。法克是另一种类型的警察,绝不会像宇普西隆那样把责任当作一种自我的东西。宇普西隆具有故事性,打击邪恶,保护弱小,那既是宇普西隆的工作,同时也是他的人生经历与存在意义。那确切的描述是什么呢?那个词就在他嘴边,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搜寻着,眼睛捕捉到了一抹朝云般的淡粉色。那是小区林子里的梨花开满了树梢。春季就要结束,花树便显露出过度繁荣后的颓败。有的枝头密得吓人,有些却全空了,稀疏地裸露出漆黑扭曲的枝干。那景象不能说多么美妙,但极富有梨海市的风土色彩。罗彬瀚看着树根处堆积的花瓣,旋即又想到了遥远的雷根贝格。梨海市只有春天是最漂亮的,可在银莲花路尽头的树林里,秋季的色彩似乎比春天更为丰富美妙,那是经由新生与死亡共同酿就的甘露。他曾经看着俞晓绒坐在林地间小憩,树叶的阴影落在她头顶上,好似一个造型奇特的黑色花冠。那时他展开过遐想,揣测俞晓绒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不平凡的。千回百折的。生机勃勃的。俞晓绒有段时间特别想做特工,或者侦探。那当然不是什么聪明的理想,可是她说不定真的能做成。
罗彬瀚露出了一点笑容。那个他想不起来的词在这时闪现进了他的心里。浪漫——的的确确就是这个词。对苦难深重的现实深感刺痛,但却要追逐幻想中的明日,那从未存在过的理想世界。这是浪漫的做法。俞晓绒曾经想做的是浪漫中的特工,而宇普西隆是个浪漫的外星警察。
至于法克,或许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从来没有什么冒险故事。法克准是这么认为的。就算他有无数可以讲得很精彩的往事,外人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领略。因为对于他而言,那只是一连串的结论,比如“完成了”、“解决了”、“正在处理”。罗彬瀚曾把这种性格当作是无远人的普遍气质,不过如今他渐渐感到自己弄错了一些。雅莱丽伽所讲述的那个0305显然就很懂得自娱自乐,可能还有些颇为新潮的戏剧品味。把无远人都当作无欲无求的苦修士未免有点刻板。法克的习性是属于他自己的。宇普西隆正远远地飞在天外,在流淌的星海与冰冷的太阳之间,而法克的四只爪子却稳稳落在尘世转盘的泥土中。
罗彬瀚在原地出神,站了至少有十分钟。黑狗安静地蹲坐在原地等待。
“我今天有点多愁善感。”罗彬瀚说,“回家后的第二天,你能明白吗?有点提不起劲。我想我过几天就能恢复了。”
“呃,没关系。”法克说,“你可以在这里待很久。”
罗彬瀚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黑狗。在归来的旅途中,他没什么机会和法克说话,因为荆璜从未允许法克出现在寂静号上。这点对法克大概不算什么。法克肯定有一艘自己的船,没准还有具能在外太空飞行的身体。他想象着法克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具和当地物种更相似的身体,就像是去海边度假的人换上沙滩短裤,或者在瘟疫地区套上防护服。
“你有想过改造我们这里吗?”他突然问。
“你是指怎样的改造?”
罗彬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构想。他酝酿了一下措辞,试探着说:“就像0305在崩溃带做的那样?”
“你们这里并没有反无穷现象。”法克说,“你们只是普通的陷阱带。”
“但你一样可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罗彬瀚说,“0305一个人就把地头蛇全干掉了,他们还是群挺过了世界末日的家伙呢!他差不多是把那地方完全接管了,而且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先来后到的概念,是不是?可是我们这儿,既没人能活过世界末日,也没有谁发明了倒霉的机器,你们却任由这儿自己发展。我现在越想越觉得纳闷——还不光是你呢,还有0206,你们两个都曾经在这儿待过,而这地方居然连一个大新闻没出过。”
“你想要大新闻吗?”法克依然庄重地问。
罗彬瀚有点不敢回答这个叫人心慌的问题。他狡猾地反问道:“我的意见重要吗?”
“嗯。”法克说,“我接管的地区一般都是有当地人提出申请,然后我再根据他们的意愿去实施援助的。如果他们没有改变的意愿,我不会强制执行。这是符合规定的做法。0305那样做是因为他已经主动断开了和基地的连接。”
“那么0206呢?”罗彬瀚问,“他跑到我们这儿就为了干掉一个万年女巫的后辈?他干嘛不干脆把我们整个地方消灭了?这难道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吗?”
“他不能。”
“你是说他没本事,还是说他是个有良心的罪犯?”
“呃,不是。他需要你们保持运行,不然就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那你呢?你从未对我们这里产生什么看法?”
“处于发展中。”法克说。他的语气依然是那么严肃,罗彬瀚分不清他是否有说笑的成分,只好甩甩脑袋,不再追究这件事。
这就像是观察蚁穴。罗彬瀚对自己说。你养了一堆蚂蚁,观赏它们繁衍生息,可是你绝不会想着要改造它们,让它们从此不再筑巢,或者用点别的什么技术。改进蚂蚁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偏执狂会这么做。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平白去毁掉蚁穴也同样不可理喻,那是虐待狂与心理变态者的所为。
“我有一件事很奇怪。”法克说。
“你不是打算向我讨教吧?”罗彬瀚说,“如果这件事连你都想不通?”
“嗯。我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法克说,“在你接触了玄虹和我以后,你应该意识到这可能会给你的故乡带来多大的改变。大部分我接管的地区都是由技术咨询开始的。”
“我没想过。”罗彬瀚轻轻地回答。
然而法克却说:“你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唯一知情的人。你看见周雨之前和你打招呼的样子了,他也没打算让你们做什么吧。”
“我知道周雨的原因。”法克说,“但我不清楚你的。”
“有的人就是喜欢过旧日子。”罗彬瀚盯着虚空说。
“你不像这种。”法克回答道。
罗彬瀚对他回以微笑,仿佛在说一只狗怎么懂得蚂蚁是怎么守旧的。黑狗的样子依然那么稳重可靠。尽管未曾听到回答,罗彬瀚仍然感到,法克没有被他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