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罗彬瀚不太明白她想说明什么,而俞晓绒竟也显得有点犹豫,似乎不想把话解释得更明白。这种表现对她实在难得,于是罗彬瀚恍然大悟:严格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乡,只是俞晓绒的。要是他从非洲回到梨海市还算得上“归乡”,但从梨海市去了万里之外的雷根贝格可一点都不沾边。真正归乡的人是俞晓绒,是她从度假地点回到了她的家里。
罗彬瀚并没觉得自己被这个事实刺痛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然接受事实。可他也有没法向俞晓得绒解释的部分:诚然以他们这些本地人的眼光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但要是从几百亿光年外或是别的什么星层看来,某些外宾恐怕会觉得整个星系都是他的家。不管他在这个过于庞大的故乡里有多无足轻重。不过即便如此,谁会特意给他送一个包裹来呢?他熟悉的天外之客都离开了。莫莫罗还在,但却暗暗地避着他。这个永光族根本不可能明白怎样把一个包裹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更别提是一个伪造了单据的假快递。他想不出谁能办到这一点……真的吗?
有个人选突然跳进了他的思绪里。他以前没想到,因为他从未见过对方,可是他的确知道她也在附近——陈薇有个徒弟在这周边,不是吗?那个徒弟肯定知道他是从哪儿回来的,而且要送一个匿名包裹到邻居门口也半点不难。这不像陈薇会开的那种玩笑,可谁也没说她的徒弟不能是个好诙谐的人。或许她正等着他上门打听呢。
“我们周围住的都有谁?”他问俞晓绒,“都还是那些老邻居?”
俞晓绒瞪着他:“你怀疑是邻居恶作剧?”
罗彬瀚本想习惯性地否认她的揣测,否认一切俞晓绒对他的怀疑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但这一次他克服了心虚,而是故作神秘地说:“算是种可能?我发现,咱们院子前头那一家的花园变化挺大的。”
“老格尔格斯家搬走了。”
“那现在住的是谁?”
“昂蒂·皮埃尔。她是个音乐教师,一个人住。”
“噢。”罗彬瀚说,“她和你们关系怎么样?”
俞晓绒又开始用观察者式的目光打量起他。罗彬瀚对她这种神态感到警惕,这小丫头片子向来喜欢表现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她不可能真的知道。她只是喜欢搞些虚虚实实的疑阵。
“妈妈想让她教我钢琴。”她说。
“但你没学。”
“我没学。”俞晓绒不耐烦地说,“我想听钢琴演奏的时候会去买张音乐会门票的。”
“你才不会。你的屁股在板凳上坐不了十分钟。”
“你还想不想了解昂蒂·皮埃尔?”
罗彬瀚恭敬地低头哈腰,请她继续说下去。
“她有语言障碍,不过听力没问题。她脾气有点怪,和我们关系不错,妈妈挺喜欢她的,但她很少主动和别人来往。”
罗彬瀚注意到她皱了一下眉。
“她在这儿的学校里教书吗?”他装作感兴趣地问。
“我想没有。她不怎么出门。”
“这么说,她不怎么出门却有收入。”罗彬瀚故意用强调的语气问,“邻居们都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不清楚。”俞晓绒说。但她的语气说明她应该很清楚,并且其中的某部分不怎么让她高兴。流言蜚语一向是熟人社区的特色,绝不会少,也绝不会只有动听的话。
罗彬瀚知道俞晓绒很不喜欢这一套,而这件事常常叫罗彬瀚觉得很古怪:俞晓绒自己就是个特别善于刺探的鬼灵精,可对于那些真正常见的秘密,像是藏在衣柜里赤身裸体的情人,藏在知名不具的节日包裹里的现钞,或者已婚人士的轿车里找到的带着夜总会标签的火柴……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引起她的兴趣。他妹妹就像某种野兽,一匹在树林里夜游的狼,总是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嗅到血腥味。她对于人们不能见光的丑陋私生活却似乎缺乏好奇心,就像狼不会关心人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他赶紧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了。
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沉思的架势:“这个昂蒂·皮埃尔平时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会给她经济援助的那种?”
“她拒绝了所有想追求她的男人,除非你在暗示妈妈。”俞晓绒冷冷地说,“妈妈有时邀请皮埃尔小姐到家里吃饭,这是她最容易接受的邀请了。”
“她经常来吗?
“妈妈邀请就会来。”
“这么说,你妈妈也挺喜欢她的?”
“她只是想找个人看住我。”俞晓绒不情不愿地说,“昂蒂·皮埃尔家的位置很容易看到我们这儿的动静。”
罗彬瀚长长地哦了一声,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心里却琢磨着这安排究竟是谁做的。昂蒂·皮埃尔,陈薇的徒弟,恰好住到俞晓绒对面的房子里,并且自然而然地取得了俞庆殊的信任。后者或许只是巧合,但前者可得颇费一番手脚。陈薇说这些是荆璜安排的。这可能吗?荆璜学会怎么点外卖都是他教的。他认为这件事多半还是法克做的。
“我们去见见她吧。”他提议道。
“现在?”
“就现在。我还多带了点土特产呢。”
他看得出俞晓绒为这个提议感到吃惊。她的眼神瞟向桌上的包裹,目光中似乎带着困惑,但是当她开口时,声调听起来依然不容置疑:“皮埃尔小姐不会送这个过来。她不喜欢开玩笑。”
“但我们还是可以过去看看她,问她上午是不是看见过什么。毕竟她的房子视角最好嘛。”
“我们不能带着这个东西过去。”
“就让它放在桌上吧。既然你也觉得这里头不是炸弹,咱们最好先别去碰它——你不碰,我也不碰,咱们先去问问这位好邻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这样够公平吧?”
俞晓绒还想提出抗议,但罗彬瀚已经开始推着她朝自己的临时房间走,要去找点拜访邻居时送的土特产。如今俞晓绒的身板比过去高大得多了,只比他矮小半个头。她还特别有力气,罗彬瀚能感觉到她使劲顶着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拖在客厅里。他当然不能真的用全力推她,只是有点纳闷她为何这么不想让自己见到昂蒂·皮埃尔。
“怎么了?”他纳闷地问,“干什么不让我去?”
“她不认识你。”俞晓绒说,她咬了咬嘴唇,紧接着又说,“她不喜欢陌生男人造访,社区里的男人对她打扰得够多了。”
“所以得靠你呀,绒绒。她肯定欢迎你去看她。”
“我可不会帮你介绍漂亮女孩。”
“我可没想那个。”罗彬瀚严正地说,“我只想问候问候邻居。”
“你从没去和迈尔家的人打招呼。”
“那是因为你妈妈叫我别去。她说要是我得意忘形,去和一时上头的未成年女孩瞎掺和,上法庭时倒霉的肯定是我……窗外那个人是谁?”
俞晓绒转头去看窗外。趁着这个空当,罗彬瀚闪身钻进客房,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青蓝缎面的小匣子。他听到俞晓绒在自己背后发出气恼的大叫,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紧接着他的脖子被人扼住了,俞晓绒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这招太过时了!”
“但还是有用!”罗彬瀚艰难却依然得意地宣布。他的小腿上又挨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