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撤开,跑去前院的垃圾桶边。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她把手伸进蓝色垃圾桶里——万幸里头只有废纸——摸索着把那张多普勒·科隆踩过的报纸拿来出来。她只匆匆瞧了一眼,便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等着拿到没人的地方处理掉。这可能最终是白费手脚,但她还是得尽量晚一点让她老哥知道伦尼·科来因的最新消息。他要是歇斯底里起来真的挺吵。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越大,她就越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来。
雷奥从房子里钻了出来,撒腿奔到她身边。它肯定逮住了詹妮亚刚才翻垃圾桶的事,因此吠叫声中带着兴奋与欢快,还用潮湿的鼻头去顶詹妮亚手里的纸团,催促她来玩一场抛球游戏。詹妮亚命令它安静坐下,它才不情不愿地把屁股搁在草地上,尾巴勐烈地扫荡着草尖。
她摸摸它的脑袋。“我们马上就出去散步。”她向它保证。雷奥一直都能听懂这句话,并开始勐舔她的手心。
它看起来那么开心,使得詹妮亚想起它昨天中午时的样子。狗不是种深沉或迟钝的动物,即便是马尔科姆带着一身浓重的柑橘味突然闯进门,它也会用最响亮的嗓门来传达出自己的好恶。它昨天为什么那么安静地盯着她老哥呢?那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敌意,有点像是迷惑。
当时,那颗小小的,属于嗅觉敏锐的犬科动物的脑袋里,一定转着些詹妮亚想象不到的念头。她真希望自己抚摸雷奥脑袋的手也能探及它的思想深处,去碰触那些雷奥没法告诉她的秘密。她甚至想起了一本美国小说,讲的是一个语言学家试图教会自己的狗说英语,以此弄清亡妻死于家中的真相。这份妄想当然没有成功,而最终的真相其实也平澹无奇:一些阴魂不散的童年记忆。一份日日为死者粉饰颜面的工作。一个逐渐在日常生活下发狂的抑郁症患者。爬上苹果树然后一跃而下——自杀。
詹妮亚给雷奥套好了牵引绳。她牵着它走出庭院,沿着街道大步往北面的树林去。周日,商店全部都打洋歇业,她出来的时间也比雷根贝格居民们习惯的散步时段早了一些。路上闲人不多,只有几个邻居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詹妮亚和他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她哥哥昨天来了。
“太好了。”邻居们纷纷这么说,表现出礼貌的惊喜,可他们其实应当早就知道了。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大城市,任何进出的生人都是在邻居们的眼皮子底下。但他们可能还不清楚匿名快递的事,因为昨天她在电话里就请求多普勒·科隆保密。至于昂蒂·皮埃尔呢,人们没法从她指头缝里掏出任何有意思的消息来。她连自己都还是个谜团呢。
“詹妮亚!”
有人在后头叫她,詹妮亚回头张望,看见咖褐色头发的玛琳·尤迪特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她的手里也抓着一根牵引绳,拴着正龇牙咧嘴的斗牛犬“虔徒”。
虔徒。詹妮亚一直觉得给狗取这种名字的成年人可能已处于丧失理智的边缘。玛琳·尤迪特几乎是被这只狗拖拽着前行。她太瘦弱,也太胆怯,根本控制不了“虔徒”。当它向詹妮亚逼近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人快要被它拽倒,口涎从它张开的嘴里流下来,在马路上留下一道几乎是连贯的水痕。
雷奥已经从她脚前折返到身后,前身压低,利齿绽露,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虔徒”的出现让它一下子就进入了警戒状态。詹妮亚拉紧牵引绳,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虔徒”。这只血统可疑的法国斗牛犬头颅扁平,眼神凶恶,肩颈异常宽阔有力。在它总是瞪向前方的眼睛里,似乎前方只是团浑浊不定的迷雾,没有任何明确的意图和灵动的情绪。
这种眼神曾令多普勒·科隆感到疑虑。他有一整个狗场要照看,因此没去多管邻居的闲事,但在暗地里他却对詹妮亚直言相告:最好远离那条狗,至少时刻警惕那条狗。即使尤迪特一家说它是只纯种法斗,多普勒·科隆却怀疑它混有比特犬的血统,而且来路不明,可能没有正规登记。它也许患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疾病,平时尚且听命于主人,但当精神上的痛苦与狂躁骤然爆发时,那股藏在基因缺陷里的嗜血冲动会让它毫不犹豫地咬断主人的手脚,再狼吞虎咽地吞吃入肚。
詹妮亚不愿意去想玛琳·尤迪特被咬得血肉模湖的样子。但她几乎能闻到那股熏人的血腥气——就在去年秋天,虔徒带着它那种漫无目的的眼神跑进树林里,最后叼出半只血肉模湖的鹿类。他们认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品种的鹿了,几乎就是团碎骨烂肉。“虔徒”把这可怜东西一路叼回尤迪特的房子,碎肉与血就撒了一地。尤迪特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几乎交不到朋友,学生们都谣传尤迪特一家肯定杀过人。他们是从异国番邦搬到此地的狂人,会在餐桌上生食血肉。若和他们放在一处,昂蒂·皮埃尔的怪诞也会相形见绌。
那是些很有趣的故事,但詹妮亚估计它们都不是真的。尤迪特家的五个孩子,除了极端的自大和胆小,在心智发育与生活习惯上与常人大体一致。他们的家庭也许是可怕的,但至少玛琳·尤迪特不是怪物。她只是营养不良,精神紧张,时刻恐惧被父母责骂。玛琳是个可以放心交往的对象——但,她父母不是,她牵的那条狗也不是。
她尽量情绪稳定地盯着“虔徒”看,既不显露胆怯,也不过分挑衅。要让狗感受到你的自信,老科隆会这么说,要让它们知道你是掌控局势的人。狗不会在乎你有多少钱,或者你有多棒的口才,它们会直接闻出你的恐惧与软弱。这就是它们的超能力。
“虔徒”在距离雷奥两三米的地方停住。它混沌的眼睛掠过詹妮亚的脸,仿佛没听见玛琳·尤迪特哀求般呼唤它的名字。过了几秒后,它终于慢吞吞地从旁边走开了。雷奥的肩颈也松弛下来,但脑袋依然跟着它转。
玛琳·尤迪特的脸上算是汗水,她穿着件过宽大的户外冲锋衣,在这样的时节显得有点厚重。衣服可能是她哥哥或姐姐穿过的,而她又特别矮小枯瘦,像棵严重缺水的树苗。当她在近处和詹妮亚对话时,甚至需要把头朝上仰起来,才能跟詹妮亚保持礼貌的视线交流。她们谈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可每当玛琳像个低年级小孩似地望着自己时,詹妮亚也总是不自觉地更想表现出成熟稳重的面孔。
“詹妮亚,”她细声细气地问,“你,你听说了吗?”
她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激动。从玛琳奇怪的问法里,詹妮亚意识到她不是在说自己老哥的事。但詹妮亚不知道还有什么新鲜事让玛琳这么激动,可能是某个明星的丑闻吧,她已经好几天没关注娱乐新闻了。
“怎么了?”她问道,尽量表现出足够的好奇。
玛琳用超出手腕的衣袖擦了擦汗水,有点结巴地说:“树、树林里的尸体呀!”
詹妮亚本能地低头去看“虔徒”,几乎要用眼神向那畜生问一句“是你做的吧”。玛琳·尤迪特的脸腾地红了,可怜而徒劳地往后拽了两下缰绳。
“不,不,”她慌忙说,“不是狗咬的——我听说是被人杀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