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是我不熟悉的疏冷。我违心地说,“我后悔了。这么多年我早就该后悔了。你不爱我,我却一直在你身后苦苦追索,在你眼里大抵只是一个不愿提及的丑闻罢了。你放心,我会及早抽身的,你不要着急,也许需要十年……或许十个月,也许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忘了你。”
阿英缓缓屈身,单膝蹲在我面前,我随着他的欺近有些心慌地低头,眼角只剩明黄绣金龙袍。阿英的声音像是甘醇陈酿,馥郁芳香,我的心却直堕冰川。
他说,“你当朕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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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厥觊觎中原已久,此次得以围困大隋天子,自是万分谨慎。十日之内,先后陈兵十万相逼。我曾在散朝之后悄悄到殿上去过,看着紫檀沉案之上的金章奏牒,心中一紧,诱兵去吕恒城,再突出重围的法子已然行不通了。
阿英接连三日不上早朝,军事奏报已经堆积如山。朝堂形同虚设,百官奏表亦是心力不堪,更有甚者,直接无视朝堂。只等突厥军攻陷,脱冕投降。
阿英那日说他也后悔了,大抵觉得这些年为了我亦是心力不堪。我想再帮阿英一次,哪怕当做对他这些年耗在我身上心血的弥补也好。
空阔的大殿之中一个人都没有,我托起繁复累赘的月白黄绶宫装,拾阶而上。金光璀璨的凤灵钗扫过眉心,在眼底化作一线金光。我走近金龙座椅,长袖轻拂,倾身落座。
朱红沉木大门被人从外侧打开,一个唇红齿白的紫衣年轻男子手持玉笏跨然进入。抬头看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化作冷漠。他朗声说,“皇椅乃是天主之征,崇荣独尊。请公主殿下立刻自行离座,并去钦天监领罚。”
我捧茶低语,“本公主不去如何?”紫衣男子抬眼直视,目光像剑激射而来。“那苏凝玉只能禀告圣上,依照当朝国法严加处置。”我微笑着听他说完,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叫作苏凝玉的紫衣男子。“你不乐意,这龙椅本公主不坐便是。”我矮身站起,沿着朱红台阶走下,逶迤金绫曳然拖地。
苏凝玉对我的行止十分惊异,大概没想到我这么轻易顺言。我倾身上前,姿态威仪地端端立在他身旁。
“苏府尹连皇族沾染大隋龙椅都不愿意,那雁门外如狼似虎觊觎着大隋江山的藩夷坐上龙椅时,苏大人不会要引剑自刎吧?”苏凝玉没有作声,眼中自有一股倔强不屈。我暗觉没有挑错人。
“后宫不得干政,下官不会和金琼公主谈论朝廷事宜。”苏凝玉一丝不苟地捧着玉笏说。
我对他严词拒绝的话充耳不闻,“你父亲苏威现在虽然是太常卿,但比起做左仆射时候的风光无限还是差了许多。一大家子窝在杨素手下的滋味,应该不会太好受吧?”
苏凝玉眼波微动。我接着说,“本公主听说,杨素最近打算纳妾,新娘是百里挑一的出尘美貌。本公主前些日子看过一眼,确实是个美人。”苏凝玉身体僵硬地仔细听着。
我长长叹了口气,“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幸。一个含苞待放的貌美女子却要嫁给杨素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前些日子自缢没有死成,倒是被杨素关了软禁。算起来,那女子年纪应该跟苏公子不相上下,之前还跟世家公子有过婚约的。真是让人怜之不幸,惜之不得。”
苏凝玉脸色白了一瞬。我接着说,“这样的烈性人,在杨素后府那个虎狼窝里,只怕命不久矣。”
苏凝玉面色紧绷,艰难地出声,“金琼公主若是没事,容苏凝玉先行告退。”苏凝玉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我开口道,“本公主可以帮你再次夺势,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苏凝玉闻言顿住身躯,半晌才说,“公主殿下圣宠正隆,呼风唤雨。何须与苏凝玉一谋。若是一时无趣开玩笑,下官并不是公主殿下可以随意玩弄的对象。”话音未落,复又往殿外大步而去。
“只要你帮我,你未过门的妻子张出尘,我保证她不用嫁给杨素。”苏凝玉猛地顿住脚步,幽暗的大殿中,稀少的光线照亮了苏凝玉的脸,却照不亮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