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好,他百般待她,她却是这样回报他的?给他送药材炖的汤水,给他送掺了药粉的糕点,天子本就多疑,闻衍也曾疑过她用心,更暗一些的猜测,莫非她当真是想叫他生病不成,不然好好的人,为何各种药材滋补不断?
如今她还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样,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些,闻衍勾了勾嘴角“朕自然是尝过了。”
钟萃轻轻点点头,还劝了劝“那陛下便多用几块。”
杨培忍不住后退一步,头越发垂得低,他甚至能想见陛下待会大发雷霆的模样了。
钟萃指了指一边的桌上,开口说道“那点心臣妾一共做了两盘,一盘让人送到前殿去了,一盘留下来了,臣妾尝过了,这味道虽说比不得原本的糕点味道清甜,但陛下不爱甜味,如此倒也能合陛下的口味了。”
所以,因为他不爱吃甜的,她就能往糕点里掺药粉吗?
闻衍气笑了,面前站着的是钟萃,他才亲自前来缀霞宫听她解释一二,若换做其他嫔妃,天子的斥责早就从前殿传了下去,叫满宫上下尽知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天子面沉如水,目光已经带上了冷意,事关天子身体,龙体关乎国本,哪里容得下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天子再是待她不同,但此时也打定了主意不再纵着她。
简直荒唐!
还不等他训斥,钟萃已经说了起来,目光落在天子身上格外担忧“臣妾未进宫之前,也曾听闻过一些异事,大夫为病者诊脉,曾也誓言旦旦的说过身子无碍,但过了经年,那病者却患了病症,想来便是当时并未查出来,之后又未曾再请大夫细查,倒是不曾发现,给耽误了去。
虽说两位御医都断言陛下身子无事,但臣妾却不这样认为,哪里有人会无缘无故晕倒的,陛下已封笔多日,应是不曾有劳累之举的,臣妾实在担忧,但臣妾又不是宫中御医,无法断言症状,左思右想之下,只能命人去太医院里取一些药材来,放在汤水里炖上,如此也好给陛下补一补,提早便补好了身子,也不会有后边的事来了。”
闻衍听她讲未进宫的事,本想反驳,他是天子,自是不同,宫中有太医院,有专为天子诊脉的御医,若是当真有事随时召了御医来便可,哪里有她说的那等情况出现的。
再则有众多御医们常年为宫中贵人们调养身子,他曾在军中受训,身子骨更是强健,这回想必也是刘御医说的那般,只是寻常的累着了罢了,倒是这钟氏太大惊小怪了些。她以外边听过的事举例,莫非是暗示他堂堂天子也会错失发现病根不成?
这钟氏好大的胆子!闻衍对上那一双满含担忧的眼,心中的盛怒顿时宛若被泼上了凉水一般,叫他的怒气被浇灭,钟萃的眼中黑白分明,担忧做不得假,以闻衍对她的了解,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是真的担忧他。
闻衍心中的怀疑散尽,下意识替她找补起来,德妃年纪尚小,因为担忧生出了岔子,做事不够稳妥也并非不能理解,跟其她嫔妃相比,她这一份心却是旁人都没有的。
但就是如此又叫闻衍忍不住头疼,他捏了捏蓦然发疼的眉心,放缓了声音,慢慢的与她说起来,想要同她讲个明白“你说的那都做不得数,刘御医世代家学,医术高明,除开刘御医,还有李御医和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在呢,他们都断定朕无事,你也应当相信太医们的医术。”
钟萃欲言又止,“但是”
“没有但是。”闻衍截断她的话,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拉着她坐下,掰碎了与她讲“朕知道你是担忧朕的身子,但朕的身子朕知道,就如同御医们诊断的,朕无事,你莫要多想了。何况你身为德妃,理应作为表率,若你往前殿送这些,假以时日传扬出去,宫妃们有样学样的,甚至在传扬一些谣言,你的名声就该败坏了。”
杨培等了好一会,迟迟没有等到天子发怒,反倒是亲眼目睹天子拉着德妃坐下,轻言细语的给她解释,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德妃着想,让杨培也迟迟没回过神来。
他伺候天子多年,何曾见到过这般情景来的,这已不是来责问,反倒像是在教导,甚至在陛下跟德妃之间,德妃娘娘还有些不大服气的模样,陛下还得哄着人,反倒是有些低声下气的模样。
杨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得把头埋得更深,当自己全然听不见。
闻衍教了半晌,钟萃也知道自己太急切了些,有些打眼,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会拿这件事来做筏子,在宫中,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她便是当真没有私心,也会叫人当成把柄。
但上辈子的事她却是不能说出来,若是甚么都不做,钟萃又生怕这辈子会重蹈覆辙。钟萃只得婉转的提议“陛下说的臣妾明白,只是臣妾实在担忧,这些药材臣妾已经问过太医院了,便是平日里做补汤喝也是可以的,对身体并无妨碍,反倒对身体有益,不如臣妾隔三差五做一回糕点,便是滋补身子也是极好的。”
钟萃抬着小脸,模样楚楚动人,闻衍有心拒绝,但到底没说出来,隔三差五确实不打眼,左右就当安她的心了,那些糕点他不动便是了。
闻衍伸了伸手,身后杨培立时把名单奉上,闻衍递到钟萃面前“你看看。”
钟萃接了过来打开,里边写着好些名字,还附上了年岁、世家,都是世家百官家中的嫡子们,年岁最大的还不到十岁。
钟萃有些不解,看着闻衍“陛下?”
闻衍努了努嘴“这是两位太傅给皇儿挑选出来的伴读人选,皇儿三岁便可启蒙,做皇子伴读,在年纪上得比他大上一些,如此也好引导他进学,你是他母妃,自是能帮着挑选一二,待挑中,再考察一两年,等明霭正式启蒙,便可召入宫中了。”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当然,若是你心中有属意的人选,想让明霭有带着血脉亲缘的伴读,也可挑上一位出来。”
宫中给皇子安排的伴读,都是会挑上一位皇子母族家中的子弟入宫陪伴,闻衍本是无意让江陵侯府的子弟入宫,但顾虑着德妃,到底放了手,由得她做主。
钟萃目光在那名单上看过,两位太傅挑的人选从文武百官到宗亲家中,选出来的都是家中嫡子,钟萃便是只看这名单,也知道这些嫡子在家中应是备受宠爱的,如今却叫两位太傅放到了一起,只为给皇长子做伴读人选。
钟萃有自知之明,她如今虽位及四妃,但她出身不显,母族又无势,靠的只是天子宠爱,帝王恩宠太过虚无,随时都能倾倒,皇子伴读便是与皇子站一头,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素来精明,尤其是诸位世家重臣,哪里会愿意让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子入宫给皇长子做伴读的。
钟萃也不愿意勉强了人的“陛下,这些是不是太重了些?”
闻衍不以为然“朕的皇长子乃是皇子,金尊玉贵,自然是值得最好的,只是挑选百官家中的嫡子们做伴读的,能到皇长子身边,他们应该感恩戴德的。”
钟萃对前朝了解不深,到底不敢妄下断言,只得推脱请陛下做主,至于江陵侯府的人选,钟萃却提都没提一句,她这般,闻衍心中便有数了,陪着他们母子用过晚食,便带着杨培回了前殿。
天子心中自是早有安排的,皇长子作为未来的储君,他的伴读人选早在皇长子降生,天子心中就有了成算。
其后,天子连着多日召见朝中大臣,吏部也把官员调任的名录拟定,呈交到御前给天子过目,过三次才叫天子批阅下来。
大臣们陆续离去,难得安歇一会,杨培从外边端了一盅汤水进来,柔声劝道“陛下政务繁忙,太后娘娘十分忧心,几次嘱咐过奴才的,叫奴才劝陛下歇一歇,德妃娘娘方才命人送了汤来,正是凝神的,奴才赶了巧,正给遇上了,陛下不若趁热喝几口?”
刚摆上桌,闻衍便闻到药材味道。
昨日是糕点,前日是汤水,大前日也是糕点,德妃已经连着好些日子往前殿送这些东西来了,每日都换个花样,不叫人知道的,但摆在御前来,闻衍倒是不时能闻到,糕点倒还好,若是汤水,味道便要浓郁许多。
闻衍刚开始还不习惯,如今却是习以为常了,他摆摆手“放着吧。”
杨培“欸”了声,把汤放到一边。
闻衍又看了些奏折,外边宫灯便挂上,天色暗淡下来了,还不到传膳之时,闻衍目光落在那汤上,眉心蹙了蹙,好一会才说“端过来吧。”
杨培忙端上汤,揭开汤盖,汤水还温着,一入口,浓郁的药味先传来,天子蹙着眉心喝了两口,实在受不住,便叫杨培撤了下去。
前朝正是忙碌之时,闻衍便是身为天子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精力难免有些不济,他正闭幕养神,突然睁开眼。
方才他还觉得略略有些疲乏,但喝了几口药汤后,还不到一刻,疲乏顿减,闻衍看着放置在一旁的药汤上,心下起了些波澜。看来这药汤还当真有些用处,德妃说的却是真的。
天子虽说着不动,但顾忌着德妃日日不断的心意,到底不能置于一旁不顾,多是会用上两口,如今他脑海里还能回想德妃那番担忧的话,还有她未入宫时听过的事。
钟萃日日汤药不断,叫她这般担忧着,让天子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担忧。莫非还真叫她说中了不成?
闻衍眼眸微眯,天子行事果断,毫不犹豫“来人,请刘御医。”
刘御医匆匆赶来,额头都是汗滞,还当是天子出了差池,却见天子高坐上首,背脊挺直,目光炯炯有神,开口便道“刘御医,你来好生为朕看看,朕是不是当真身子有异,却是之前没有显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