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惊动沈凤鸣。他在微亮的天光里理整了下案上颠倒的杯瓶盘碗,将残羹冷炙置在食盒之中。酒菜散发出一点隔夜残冷的气息。
他借着这点理整,仿佛也拂落了自己的蒙醉,拉扯出了自己的清醒。他悄然站起,打开门。晨的气味扑面而至,他便往这清冽里决然而安静地走去了。
凉风微微,可一旦透入,仿佛就再也不可遏制,从夏琰虚掩后的门缝里源源涌进屋里。秋葵从床里慢慢坐起来。她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可是,没有出声,只是由着那个背影独自离去、变远——好像曾几何时那个徽州的早晨,他从黑瓦白墙的巷子尽头消失,走进那个早晨的明亮,却也是那个初冬的寒冷与未知。
良久,她下了床来,关严了门,才走到几案边。她将沈凤鸣袖下压了一半的幻书小心抽出来,取过横置桌前的木钗,旋开,将幻书卷好,封回原样。木钗、幻书、耳坠——这三件东西这十八年一直放在一处,在沈凤鸣心里或许早已合而为一——是于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留给他的唯一见证。她便将木钗又小心压回他袖下。她觉得,它于他太紧要,终究还是该让它留在他的身边。
此时她发现沈凤鸣袖上沾了几分酒菜的污渍。这件灰扑扑的衣衫,纵然有些什么痕迹平日也极难看得出来——她想起这一路与他同行,他的衣衫虽然有新有旧,但的确几乎尽数是灰色的——现在她知道,他的这个习惯,竟也是因袭了当年彻骨那个包袱里留下的几件灰布旧衣。
这个闪念令得她忽然伸手,将木钗又从他袖下拿了回来。十八年了,不如忘却?你是不是也想忘——想忘却不敢忘?若是如此,不若——自此不要再时时看见它,或许你便不会再想起。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
她将木钗藏入自己怀里。
——你将木钗交给我,是不是怀了要我与你共担这份痛的私心?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我便真的与你共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世上又哪有一个人,真能独自担下所有呢?就连你母亲那般坚忍之人,最后不也留下了那段曲谱,等着人懂?死生早已不能让你们惊心,所求的,不过是在这世间得一知音而已。
她慢慢坐在案旁的蒲垫上,伸手拣到还余一点酒意的白瓷瓶,举瓶沾唇,丝缕的清辣钻入咽喉,袭上鼻腔。她在这寂静黎明细体这分只属自己的烈意,忽然自省地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能免俗。就连那个目空一切的自己,此时此地,竟也在心里期待着他终有一天会知道,那于他和他母亲曾那么重要的日子,其实也有别的含义。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她下意识轻轻念唱着,几不可闻的嗓音里有种不似往日的温软。
天还称不上大亮,可是已有更多的光从窗户渗进来,将屋子里的夜色一寸寸驱赶。她放下酒瓶。晨光里的沈凤鸣依旧伏在桌上,睡得很熟。灰色衣袖上的油渍反而变得不清楚了,只有侧颈上曾被她琴弦割裂的伤痕,清晰起来,像命运刻在他身上的印记。
(六折完)
(这章比较短,大家凑合看。谢谢看到这里的你。请期待第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