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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漫天,风冷夜沉。遥远的城楼后碧瓦飞甍。整个邺京都在沉睡,睡得安稳,那头大兽,始终没有醒过来。天上地下,无数铁血背后必是悲歌,人间天上,最寂寞的,拖在灵魂背后逶迤而行的,也只会是悲歌。
落雪成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将士军队的厮杀都已凝固般,望着青年怀中死去的丽人,俱是沉默。
沈昱迟缓地抱着怀中体温一点点冷下去的徐时锦,他俯下身,弯起肩,将她更紧地贴在怀中。雪霜凝结在他眼睫上,冰凉寒冷。他只抱着她,僵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时锦说,她是自私的。她不要他为她而死。
他辛苦救她,她却宁可死在他面前,将一切结束。
她是自私的,所以他这样的人,就活该受她的折磨。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小时候,她就这样;长大了,她还这样。
可就算是自私,他也喜欢。她好或坏,都在他眼中。他痛苦或欢喜,都是他自愿的。但是她不在的话,那要怎么办?
像是落在一场噩梦中,天路茫茫,归途不见。支离破碎,残酷定格。他从一场梦中,躲入另一场梦中,恐惧如影随形,怎么也躲不开。时间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只怔怔看着,忘记了所有语言。时间静止,只有他还在徒劳地躲避,拖曳着步伐,沉重地想找到出路,孤魂野鬼一样。他往回看,什么都消失了。
沈昱伸出冻僵的手,擦去徐时锦面上的血和水。她睡得安静祥和,姣好如初。
他望着她,深深望着她,将她望了一眼又一眼。
全心全意,念念不忘。他确信自己爱着徐时锦,无比地确信。在这个人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比全世界都喜欢她。她微笑或痛哭,她看他或者不看她,她活着,或者死亡。随便怎样,他都喜欢她。
他只看着她,便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她走了,也带走他的灵魂。
沈昱哇地低头,吐出更多的血来。他实际上却面无表情,周遭的一切,全都与他无关。
刘望一直静静地看着,从徐时锦出现,到徐时锦死去。那个姑娘,在瓦解他的心。她死了,他的心也空荡荡一片。当他再一次走进皇宫,走在熟悉的殿宇角落,再也没有一个姑娘,用欣赏的眼神看他,像雕琢自己最喜欢的工艺品一样。
刘望抬起手中的箭,举起来,对着沈昱。
“圣旨到——”就在此时,一行骑士从城门的方向奔来,拉长的通报声,将整个空间的沉寂打破。
太子微僵,手中弓箭不得不放下。下马回头,带领众臣众将士,一同迎接陛下的圣旨。他心头乱糟糟的,看到青鸦鸦一片锦衣卫的服装时,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当他与为首者的目光对上时,心沉了下去。
沈宴。
“陛下有令,即刻宣锦衣卫指挥使沈昱入宫,徐家第七女同行。皇七子的案子有了新进展,需要进一步核实。”沈宴带来了陛下的亲信。
他目光望到沈昱怀中那个凉透的尸体时,心僵了一下,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去。他沉声吩咐,“就算徐姑娘……也得进宫。”
“谨遵圣意。”太子带领众人,接了圣旨。站直后,望向沈宴,他的目光多了许多探究。
沈大人四平八稳地任他打量,神情平静,目不斜视。
一刻钟后,邺京城门大开,一纵骑士紧随太子入京。带回逃犯,也结束了这场追杀。一切结果,得到圣上面前,才另有决断。过城门时,沈宴忽有所感,他抬起头,看到高高城墙头,貌美姑娘手扶着墙,俯眼看着这一切。
她的眼睛与他对上。
是他的妻子,安和公主,刘泠。
“沈大人?”见沈大人的马落后一步,罗凡不觉跟上,随着沈宴的目光往上看。但他的后脑勺被一扫,吃痛低头,不觉怨念无语地看向沈大人。
沈宴训斥,“不要走神。”
“……”明明走神的是大人你啊!
罗凡敢怒不敢言,在沈宴的监视下,硬生生没有回头。但走出很远后,他不经意地回头,见城门墙头,隐约有亮色身影站立,静静看着所有。但距离太远,探寻时,早已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站在邺京城楼墙头的,确实是刘泠和杨晔等侍卫。
众侍卫陪公主一起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寒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身体,刘泠站在墙头,望着漫天飞雪,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一个人将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她没有看谁,也没有说话,和她之前许多年的无数个时刻一样,那么沉默。
自和沈宴相识,刘泠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本质里,可孤身一人时,她还是那个冷情的人。
初时,杨晔问她,“徐姑娘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
刘泠摇头,“我从不去看别人是怎么赴死的。”
她站在楼上,只是等着一个希望。
她没有等到徐时锦平安的消息,她只看到沈宴出城又进城,将离去的所有人马带了回来。来回的时间这么快,几乎没有停顿……刘泠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说,“她已经死了,我们回去吧。”
她转头时,还是没太大表情,脸色却比来时,似乎更苍白了。
风夹着雪吹来,飞入她的眼睛。眼睛一时酸涩,眼眶倏地发红,是很快的速度。但终究压抑下去,任眼中雾气,在风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那时,徐时锦说,“阿泠,再见了。”
刘泠看着她,神情冷淡,“没有再见。我从不说告别的话。”
好像不告别,就不用离别一样。
好像不告别,她们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化。
刘泠在高楼寒风中立了一会儿,冷静而决然地转身,下了城楼。她走上邺京街头,风雪怒吼,步履艰难缓慢。时间在此分割,沿着相反的方向,拉出越来越远的路径。
从不回头。
这场初雪,下了整整三天。整个邺京,都被笼罩在一个寒气渗人的世界中。雪飘飘洒洒,落在山顶,落在旗杆上,落在皇城绿瓦上,落在小户翠壁上。它穿越漫长的光阴和空间,落在所有人身上,包括生与死。
邺京在发生一场大变,百姓们安居乐业,上层人士却都能感觉到。沈宴变得很忙,几乎住在宫中。刘泠对此不闻不问,她自己也在等消息。
此时皇宫一间大殿中,蟠龙烛台火光洞烁,长毯无限延伸,珠帘摇晃,大开窗前,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黑色皇帝冠冕,玉旒垂下,其下珠串轻晃中,将他的神情完全掩盖。身后没有排排官员簇拥,他也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但只是往这里一站,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令人心悸,不敢直面其锋。
此时,皇帝手指轻叩窗棂,望着天地间的雪白。帘子后,飞鱼正服的沈宴挺立如松,言简意赅,将所有事情讲了一遍。
长时间的沉默,皇帝才沉声,“为了这个位子,朕步步忍让,他却是太过分了。算计天下人,都无所谓,为帝者,本就不拘泥于此。但朕什么都给了他,他却仍不满足,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朕心寒啊。”
皇帝说这些,沈宴当然沉默以对。
倒是另一旁的陈世忠为太子勉强说了一句话,“宗人府送来的证据,皆是直指死去的徐姑娘,与殿下并无关联。也许七皇子一事,太子并没有参与。”
“没有参与,却不代表不知情,”皇帝淡声,“他擅长借势,若非必要,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他亲自动手。”
陈世忠不再言语了。
皇帝有些疲惫,喃声,“朕实在想不通,这么多年,朕从未偏疼旁的皇子,就为给他添望。朕从小教导他,一心扶持他,没有一刻给他带去隐患和危机。前朝拜灭一时,起因便是众皇夺嫡。有感于此,朕继位以来,一切障碍都为他扫除。没有人跟他争皇位,没有人威胁他……但就是这样,他仍不满足!一个只有一岁的小孩子,他也下得去手!朕看他胆子越来越大,底线越来越没有了!”
他叹道,“可惜,朕的皇子中,偏只被朕留下了他一个。”
重点培养这么多年,却没想到……
沈宴开口,“也许正是没有危机,从未有对手,才让殿下为所欲为。若非陛下一直默许,殿下也不敢把手伸向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在他眼中,也许这只是一个可随意抹杀的玩具,没人会把他怎样。”
“沈宴,大胆!你怎么敢对陛下说这样的话?!你是在指责陛下吗?!”陈世忠怒道,斥声责骂自己的下属,并代下属向陛下请罪。
陛下并不生气,只似笑非笑看沈宴一眼,“无妨,朕很能理解沈大人此刻的心情。他的兄长劫狱一案,让沈家损失惨重。死去的徐姑娘,又和阿泠感情甚笃。想来沈大人最近,里外不是人,很是憋屈。”
沈宴寒着脸没说话。
看向来坚毅果敢的沈宴,露出这种沉闷的模样,陛下觉得有趣,连日的阴霾似一扫而空,让他心情舒畅了些。
“陛下,要拿太子问罪吗?”陈世忠见陛下缓过,便小心询问。
皇帝的心情重新糟糕,漠声,“问什么罪?你们有证据?凭沈宴几句话的故事,就要朕下旨拿太子?沈宴的故事确实编的很精彩,但朕凭什么相信?”他声调越高,甩过袖子,一封奏折,就甩到了两人脸上,怒道,“看看你们锦衣卫!最近弹劾的折子,都快堆积成山了!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劫狱!满朝文武,全都看着你们!”
“臣知罪!”陈世忠跪下。
“沈宴,你说!”皇帝一拍窗棂,声调仍因气怒而高昂,“怎么办?!”
沈宴抬头,“杀。”
“……”皇帝被他话噎回去,苗头对上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谁去杀?陈大人,你吗?!”
“……”陈世忠额头的汗掉下来了,干巴巴求道,“臣惶恐。”
皇帝没好气道,“沈宴你官降一级,重新去做你的北镇抚使吧。给朕好好去闭门思过!”
“是,”沈宴道,沉默片刻,又问,“沈昱怎么办?”
皇帝诧异看他,“不是卸了他的官位,永世不得录用吗?你还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把你的堂兄赶尽杀绝?”
自进殿后,一直没表情的沈宴,此时,轻轻笑了一下,“多谢陛下。”
“嗯,”皇帝望向窗外半天,加一句,“沈家的‘忠孝礼义’牌匾收回,沈家所有当值的官员,三月内,不得上朝;一年内,月罚等额俸禄;三年内,无有俸禄。”
“是。”沈宴答。
皇帝沉吟良久,召陈世忠,“你来拟旨吧。此次之事,如此处理云云……”
三天后,陛下关于此案的圣旨放下:
徐时锦谋害七皇子,人证物证俱无,本应继续查,但徐姑娘已死,此案封起,再不得提;
陛下钦此沈家的牌匾收回,沈昱官职撤销,即刻离京,沈家官员整体罚俸,兼闭门思过;
因徐姑娘嫌疑犯的身份,徐家同样有罪,太子妃的名额被撤,徐时锦不得入徐家陵墓,死后不得祭告;
淑妃的尸体送回陆家,请陆家安葬。
未能第一时间阻止沈昱劫狱,宗人府同罪,判……
兵部,判……
五军都督府,判……
锦衣卫所,判……
……旨意很长,几乎涉及此案的所有人,都多多少少,领了罪,跪下,向皇帝谢恩。
徐家那口气,长长地放了下去。回到家族,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苦笑。族长发话,把陛下那道圣旨抄录下来,大家开个会,一起来研究研究,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了?”陆家的人接到圣旨前,本以为徐家要吃大亏,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事,众人傻眼。而且,徐时锦是谋杀皇子啊!沈昱是劫狱啊!徐时锦是逃犯啊!可看看这道圣旨,沈家虽然一长串的惩罚,可仔细看下去,那称得上罚吗?沈昱犯了那么大的罪,就仅仅是撤销官职而已?
“定是沈宴在其中做了手脚!”想到那晚锦衣卫与众不同的态度,陆家人恶狠狠道。
他们再也坐不住,匆匆去拜访太子殿下——殿下,这跟咱们一开始筹谋的不一样啊。
同所有人一样,当圣旨下发,落到他面前,刘望的脸色,也一点点黑下去。一下午的时间,他独自坐在屋中黑暗处,不许任何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