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有些地方是他仅仅听说过的。从静河最南的转弯再往南去,他的目光撞上一堵墙一样的山脉,它从狭窄的地方分割了整片大地。凡都的位置往西是一道山谷,本应是城市的地方现在是一大片林木,这个位置扼住山谷的同时向着河的两岸延伸。
向远处出了山谷是倾斜堆积着的山脉,逐渐降落成无边无际的原野。向静河的北方源头可以看到成片的、色块般的草原、丘陵和北边体貌宏大的群山,米哈伊尔看着静河从急到缓地划过几乎所有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到过的地方。在它的两侧多得是繁茂的林和草,离得再远一些能看到荒砾和裸露的脊一样的山。
他意识到自己眼睛一开一合间扫过的距离就有几百上千公里之远。他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地方:静河的源流,北方的巍峨群山,西边的宽大高原,以及再远的不知名的田地、林野、山脉和海洋。他越是这样看,心里就越发有种喜悦。他突然想起听过的一些零碎的、互相矛盾的传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将会回归到天空和大地。那么他已经死了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算难受。下坠和沉没还在继续,但他却没有觉得自己更接近地面,他仍然在高空俯瞰这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坠落,而是他自己失去了重量,不再被拴在地上了。
他稍微有点熟练了,便开始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漂浮和坠落。让米哈伊尔意外的是这种尝试并非徒劳,他慢慢地活动起来,逐渐能够照着自己的意思游弋在这随着他的心思模糊或是清晰的天地之间。
于是米哈伊尔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在梭巡上,他想记住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河流的支流、每一处或奇险或平凡的地势起伏。但是这些东西进入到他的意识里,又毫不意外地滑出去。他便不再强迫自己记住什么,而是把眼前的图卷看得再细一些。
他知道罗克赛兰是一片很广阔的土地,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大意味着什么。他人生中最长的一趟旅行从北方开春一直走到南方入冬。也只是从北到南、从西往东穿越了整个被称为罗克赛兰的地区的三分之一不到。那一次他要再走上同样的距离才能到静河入海的地方,如果要回头的话也要再走上整整一个夏天才能走进永冬的雪原。
这种广阔超出了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记不清自己看到过多少河流了,静河是这些河中最大、最长的一条,但也称不上过于突出。罗克赛兰太博大,从北方整个儿地延伸下来,直到遇到海洋、荒漠和高大的山脉把它和南方隔绝开来。它横亘东西,往两边都没有明显的阻碍,塔族人正是从东方掠进来,穿过整个罗克赛兰再向西时几乎已经到了疲乏和远行的极限,才被更西边的贵族们用大块的石头和灰浆浇筑起的城墙阻挡。
他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山,或连绵或独立。这些山散落在整片大地上互相瞭望。有一些山他站在山脚下看时是如此的高耸,以至于他都没有产生爬上它们的念头,现在却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的身下。他看过这些山去,就像看自己精心栽种的苗圃一般仔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思考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存在。在坠进这个世界之前,他有着实在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仿佛只是一个幽魂,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在漂浮。他享受着有限的自由,但又无法得知自己从外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令他困惑,感觉自己仿佛丢掉了躯壳,却保留着完整的灵魂。
这一切是真的吗?米哈伊尔想。他看到了一些他去过的地方,但他所看到的这些和他记忆中的景象有微妙的不同。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来自于草木的变迁。如果再往远方看过去,他还能看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这些地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吗?倒不如说,他现在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吗?如果他现在伸手,叩响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世界,还是他自己的记忆和灵魂?他潜意识里知道是前者,他做过梦,说不出哪里不同,但能感觉到真实和梦幻、存在与幻想的区分。
更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些景象是真实的,它们又是怎么进入这个独属于他的世界的?米哈伊尔可以想象自己听过的游记中的景象,但无法想象出这样一整片世界。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昏倒后跌进了这里,这里属于他,或者说只存在于他的脑海当中,但是他却不属于这里。想到这里,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血肉在回到他的身体,他逐渐不再只是一缕在空中无所依凭的意识,而是有了重量。
这样他就真的坠落下去了。他看到大地在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思望尽这些景物的细节。自己已经是在用眼睛看了。他想喊,但是嗓子似乎还没回到他身上。在这坠落中,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灼热滚烫的空气包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