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离从未想过还会遇上这种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尤其比较慢热。
本来养父终日酗酒赌博,他又自幼生病,思虑就难免重了些。
“你不愿的话,也没人强迫,你要想好。”聋娘见他彷徨无措,还是不忍心太过强硬。
“不愿?那就还我五十两银!”凤娘长袖一甩,又摆出那副钱财至上的姿态来。
“我……愿意。”除此之外,季离也是别无他法。
“愿意还不叫人?”凤娘又进一步。
她算是看出,这小子的性子实在是慢,若是不逼迫着点,恐怕还要拖到明年。
“义母。”季离躬身及地,对着聋娘便拜。
“叫娘亲吧。”聋娘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说完不仅凤娘惊诧,她自己都有些纳闷。
今日,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打见了这小子,怎的总觉着莫名亲近?
不过想来娘亲二字听着,却是更顺耳一点儿。
“娘亲。”季离只得再拜。
他对聋娘毫不反感,甚至可以说是很喜欢。
只是……他怎看也不觉着聋娘像是娘亲,说是他家姐可能更贴近一点。
“嗯,好。”聋娘听着顺心,柔声应下,也不纠结于季离未跪的问题,心里也想着,总要给他些时间适应。
“我呢?”凤娘眉眼间浮出笑意,心里也算是满意,却不是为季离,而是发现姐姐是真的对这小子喜欢的紧。
“姨母。”季离同样对着凤娘拜了下去。
“嗯,你先把衣服换了罢,我和你娘在屋外等你。”说罢,她便挽着聋娘出了柴房,顺手关上了门。
刚出得门去,凤娘脸上便笑态全无,愁绪缓爬上眉梢。
“姐姐是怕这次,不能……”凤娘刚说了个开头,便被聋娘打断。
“不是,我真是对这孩子动了心思,想着收个义子养养,也算是有了个后话。”聋娘摇头,她也是怕妹妹多心,所以赶忙宽慰。
不过她也并未胡说,她还真就是觉着季离这孩子,就连看着都很舒心。
“姐姐,时间还够,若是我们再想想法子,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凤娘仍是担心。
“好了,不要说了。”
凤娘闻声轻叹,不再多言语,姐妹二人就挽着手,等在柴房的门外。
直到守得柴房门开。
“娘亲,姨母,我换好了。”季离拉开房门,臂弯抱着换下的长裙。
见季离换好男装出现在眼前,姐妹二人俱是美眸一亮。
原本以为,季离生得女相如此明艳,即便穿上男装,也怕是带些阴柔娘子气。
却是没想到,他换上这贴身的月牙色常服,除了清瘦些,倒是平添了几分男儿郎的阳刚。
尤其季离身子极正,背也挺的竖直,走过几步,更显不同寻常,贵气立现。
“姐姐,果然男靠衣装,没承想我这外甥竟还是个俊俏少年。”凤娘上前接过仍被他抱在怀里的衣裙。
“就是太瘦了些。”聋娘瞧着他勒紧的束腰,想着若不是有这束腰,恐怕衣襟会挂不住吧?
“娘亲,我接着要做些什么?”虽说聋娘说过他是少主,什么都不必做,但总不能游手好闲吧?
“跟我来吧。”聋娘左手牵起了季离,挽着凤娘,朝前厅走去。
季离已经多年没被人牵过手。
就是昨夜他养父把他送进青楼,一路上也没见拉过他一次。
季离也不算是矫情,只是聋娘的手真的很温,又很软。
“不用慌,慢慢走。”聋娘见他被自己牵起手,凭生许多拘束出来,走的快些还要等上自己一步。
掀起门帘,自是重回到青仙楼的宽敞大厅。
晨起时间还早,客人寻乐子也是还没到时辰,厅内只闲散坐着几桌吃酒的生客。
而大厅的戏台前,却有一桌不同。
其他均是圆桌圆凳,可唯独这张却是一张方桌,配着四张带背方凳。
不仅如此,其他桌椅都是一排摆五张,只有这桌,在看台下自成一排,位置算是厅中最好。
季离被聋娘牵着来到方桌前,又被凤娘按着双肩,面朝戏台坐下。
而大厅的几桌客人和周遭的婢女,见聋娘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俊朗少年,都在猜测这少年的身份。
“你呀,就先听听书看看戏罢,以后这张方桌就是你的,旁人谁也坐不得。”凤娘双手搭在他肩上,没成想摸着的全是骨头,只觉硌手。
“是,姨母。”
“妹妹,你去帮他备点儿吃食。”聋娘与凤娘早就吃过,却是想起季离可是跪了一夜,滴米未进。
虽说季离半夜吃下的乱炖还未消化,但也不想辜负新认娘亲的好意,于是便也没拒绝。
“我去取件东西,你先自己坐会儿。”聋娘则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过一句,就又返身朝后院走。
季离被独自晾在看台下,但却稍稍自在了些,毕竟从小就一个人惯了,突然冒出个娘亲来,许是还不太适应。
青楼戏台,其实也不全然是莺歌燕舞,白天闲时,总有些其他节目。
这时的戏台上,站着一年长说书人。
巧的是,他正说着一段大乾朝唯一外姓王爷,明王冲州破邪魔的段子。
季离细细听来,说的也算完整。
“明王在当时还是一前锋偏将,却能领三百轻骑鏖战数千邪魔,大战一天一夜,尽数歼灭!”
说书人说到这,瞧见台前一年轻儿郎竟是被聋娘拉着坐下,想来必是身份尊贵,于是继续讲段,并朝季离略微侧身,好让他听得真切。
“三年前锋,未尝一败,军中已是无人不服,直到神皇陛下慧眼识珠,封大将军,领二十万骑!”
“自此,明王便一往无前,亲率二十万骑势如破竹,直入冲州以北的极北之地,八千里邪魔域。”
“然三日无信,朝中尽皆忧患,直到待得三日后,明王归,大胜!”
“不仅如此,八千里邪魔域,被明王足足杀空了三千里!”
“邪魔俱胆寒,至今不敢入冲州!”
季离没听过这段书。
他也不想了解自己的生父,明王季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他清楚,明王身份尊贵,府内下人过千,想养活两个儿子绰绰有余。
所以,自然是不必弃掉一个。
台上说书人继续讲着。
“奈何天妒英才,明王喜得两子,虽二夫人产下天生麒麟,可三夫人所生之子却幼年早夭,不过周岁便离了人世,真是可悲可叹……”
“等一下。”季离听到这,出言打断。
他知道这很不礼貌,他是懂礼数的人,原本从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季离很生气。
虽说他性子已算得上是极其温和,不过这次,他真的很生气。
他的确是快死了,可终究是还活着。
所以,他很讨厌有人咒他死。
“对不住,您方才说错了。”季离站起身,先是为自己鲁莽打断而抱歉,随后才道出此言。
“这位公子,是觉得小老儿何处有误?”他既是说书人,就总会遇到台下起哄讥讽,但像季离这种一上来先道个歉的,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明王季云的二子……还活着,他还没死。”
季离有些头脑发热。
他没死。
他也实在不愿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兴许是少年郎太过冲动,又或是刚有了娘亲,心中情意纷扰。
总之,他虽是万分清楚自己不该如此说,但还是说出了口。
要后悔,当然是来不及。
这话一旦被有心人听了,连着他名叫季离一同想去,该是如何愚笨,才能猜不到他的身份?